……最忠诚的部下。
那一瞬他几乎被心底涌上来的愧疚淹没。
既是自己做下的事,就要承担。
从高崖之上潜入水中,越向下越幽暗。水底有细小的泡沫缓缓升上去,水草飘摇,鱼群来去,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静得就像记忆里那个广州城的夜晚……
距离那几人所居的龙腾客栈不远,白沙环绕的城墙下,黑衣杀手望着海面上空急速旋转的法阵漩涡,缓缓抬起右手扣在心脏处。那是百年来——一百三十三年来,他面对那人所做的最惯常的动作,上古时代神农一脉所沿袭的,代表至重至敬的礼节。
而那一刻,就像察觉到他的目光一样,踏入法阵的人停下了脚步,朝他所在的方向微微侧过头。
漩涡泛着幽蓝色光泽,映照出法阵前的侧影轮廓,而地面的白沙将一袭黑衣勾勒得无比清晰。
若说上天曾有眷顾,也无非是让这一晚的月色更明亮些。
停了雨,住了风,散去夜空的流云,让月光投下来,在破晓之前最黑暗的时刻,照亮你我相望的双眼。
月冷千山。
十九
[后身缘]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处暑第九日。
巫山。
传说世间魂魄都是天地灵力所化。
自鸿蒙初开,光阴伊始,便没有任何一种生命能够逃脱生与死的界限。而只要命魂未熄,便会重入轮回,生生世世周而复始。
可若是将死之人又凭借半条命滞留人间,又该算作什么?
沉于水底的墓塔朽迹斑驳,然而神农之力犹在,踏入其中仿若进入了数千年前的另一个时空。
墓塔修建之时,天穹皲裂已被女娲修补完毕,大地上新的人与兽重又繁衍,伏羲尚未将流月城封入结界,而司幽与神女之间的种种仍是城中族民私下谈论的话题。塔中残留着壁画石刻,图案形状与流月城有些类似,像被青苔掩盖的私语,隐约诉说着昨日消息。
初七沿着残碎墓道走进去,一路断断续续看见许多幻象。
有些熟悉,有些则全然陌生,幻象中他数次看见那个穿着青色祭司服的少年,站在沈夜面前言笑晏晏;忽而又换了一身红白相间的衣袍,布衣草饰的少女蹦蹦跳跳跟在他身边。
……那是他么,或者应该说,是他还如常人一样活着的时候?
那少年说,生命无法复制,也永不重来。他想这是多么可笑的事……说出这句话的人以偃术复制了另一个自己,而自身又在心跳全无之后以傀儡的方式存在了百年。
如何算得无法复制,如何能说永不重来?
越走越深,墓道之外更别有洞天,偶有花木仙灵出现,也并不靠近,远远一望便即隐没。
前面跟踪的几人两两走散,乐无异一面烤肉一面取出件轮桨般的吹风偃甲,一番胡闹竟也得以重新会合。再往上走,树木渐少,视野里隆起层叠的亭台楼阁,高台流瀑像琴弦上一首古曲,在某段旋律里循环往复。
几人踏着长阶走上去,上面是一座开阔平台,除了一扇门外,只孤零零悬浮着一块浮雕巨石——
三世镜。
神农的声音听来慈蔼浑厚,如巨槌撞击下的钟声回荡在整个墓塔上空,尽管是继盘古之后诞生的三位大神之一,言及生死时语调中也流露出悲怅。
“……悲夫世间生死,百身莫代,万劫难赎……”
花开花凋不可历数,有人甘愿糊涂着沉醉,有人却宁肯痛着清醒。
直到那几人进了石门,初七才在巨石前现出身形。
指尖触到表面的刹那,一缕疾风扑面而来,将累世的尘埃瞬息吹散。
一世。两世。三世。
阴阳。三界。九天之城。
像水波织就的画卷,流淌着生命的婉转与苍凉,重重道道,叠加在原有的神识之上。
……枝叶罅隙里有光。靴底踏过连廊有声。
一条甬道要走很久才能走到尽头,年月漫长无尽。
“既已收你为徒,今日起不必再叫大祭司,称‘师尊’便是。”
“……阿夜同我说起过,你叫谢衣?”
“破军大人,瞳大人命属下来送图谱,呃,瞳大人如何得知?是大祭司遣人来询,说给大人用作参考。”
“……公报私仇,很好。”
窗外有纷纷扬扬的大雪。伸出手去将对面的人拉近。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
崎岖的山路上松枝微微摇摆。岩石凸起。
平湖如镜,却被风里的落叶画出涟漪。
“要说古迹,这方圆百里也就只有那间道观了,客官自何处而来?”
“你是偃师?哈,竟会遇到同道中人,且慢动身,来来来我们切磋切磋。”
“大哥哥,村长大人说你帮了我们大忙,这些鱼糕和米酒请你收下。”
“……捐毒国宝指环……?谢衣哥哥,我要和你一起去!”
竹影婆娑,人间几番寒暑。
醉了便在中庭睡去,梦里犹能望见苍穹月影。
——惜而天意弄人,终究事与愿违,如之奈何。
暮色里风沙渐起。墨色长袍一步一步走近。
咽喉被什么磨砺着,一开口便沙哑地疼。
“……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往日种种如川而逝,不必——”
谢衣!
……不必……重提……
剑锋下温热流散,血迹斑驳。
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却渐渐模糊下去。
三世镜前回忆如风暴,铺天盖地而来,又迤逦逶迤而去,将所有沉眠的知觉一一扰醒。
岂止是主仆。
岂止是师徒。
岂止是叛逃与追惩。
那里面分明藏着无可替代的牵挂与眷恋,烙下了印记,交付了心魂,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反复。百年来他亲眼所见却直到此时才明了,那个他奉为主人的人,自己曾经伤他至深,而这般以傀儡之身相随在侧,可曾算得报偿?
仿佛一百年前那一剑,穿在胸口未曾拔出,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了知觉。冻结的时间重又开始推移,过往与后来两相对照,每处细微表象都有了前因。
霎时痛不可当。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仿若自问,也像是应答——
本该是他的代价,也必由他亲付亲偿。
高台沉寂,巨大花型浮雕下石门洞开,长长甬道通向神女棺椁所在。
初七在甬道尽头召出忘川,目光在偃甲护手上凝视了片刻,举起手指拭去刀锋上的微尘。
死去又复生的人和活着的人,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也许如今模样并不能算是重生,只是滞于人世,却遗失了对时间流逝、生命鲜活的所知所感,否则何以性情折损了大半,又何以历经百年相伴,却从未发现他们之间深藏难解的结?
而以偃术复制生命——
无厌伽蓝所见的那颗头颅,当年自己曾亲手将冥思盒置入其中,并且留下远离流月城的指令。他知道以天道所限,不会再是当年那个破结界,造偃人,十余年找到除魔之法的自己,然而这百年里却也有一个谢衣,代他留存偃术,代他收徒,甚至在百年之后破除禁令去了捐毒,去做那件未能完成的事。
天地造化而使万物有灵,有生命才有七情。
无法复制,也……永不重来。
如此珍贵,怎能任由心魔吞噬。
而沈夜不早不晚偏在这样的时候,揭开他的身份又遣他来追踪昭明消息,其中用意又有多明显。
恍然还是流月城大祭司神殿,他从沈夜手中接过长刀,清亮刀锋倒映着四周景物,也照着那人衣袍上绣金的纹路。
百年已过,砺罂未死,昭明却也还在——近在眼前。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偃甲机关在护手下方无声启动,灵力自聚。
薄薄刀刃上流动着隐约的寒意,刀身凛冽,宛若一段凝固在手里的晨风。
有什么在时光交错间改换了形状。丢失了名姓,抛却了过往,变成不相识的模样。像那条传说里的魂魄之河,仓皇带走所有悲欢。
谁在一线刀锋上看见了谁的眼眸。澄澈。清明。一尘不染。
像谁的一段不能忘却的人生。
[星沉]
禺期说墓室前那扇门是焉褚之石,乐无异跟着便问,就是传说里比龙甲还硬的石头?说这话时他并没想到,不过短短数盏茶的工夫,自己便切身体会到这上古神石的坚不可摧。
巨大石门在震动中缓缓闭合,身后的光线越来越窄,一道银光迎面飞来,刀柄戳在腰间,将他连同满腹的疑惑一起打出门外。
他贴在门上,提着剑心的手臂有些发麻,墓室里不断传来石块落下的巨响,震得脚下地面微微摇晃。
隐隐听见初七的声音,疾声叫他走,他说,你想让昭明剑心为你陪葬?!
终于一跺脚转身离去。
有很多事他还没弄明白。
从小就向往憧憬的人,有朝一日能够见到,该会兴奋莫名欢喜不尽才是。为什么却不得不冷眼相对?为什么世间竟会有这样的命运,要同自己全心敬重的恩师拔剑相向?为什么流月城与心魔沆瀣一气,他却在最后叮嘱自己“唯有昭明才能彻底除去心魔”?
那人到最后也没有承认他是谁,天崩地坼中只留下一句“那不重要”。
明明是他,却和自己所知道的谢衣几乎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