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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许多年 (chloec)


  “你话里有话,不妨直说。”
  “我只是担心,早年美金公债的事重演。”
  “如果是有心老戏新唱呢?”冀朝鼎望着他。
  “与民争利,只怕民心……”他忽然意识到冀朝鼎的意思,登时不再多言,只是垂下头去。
  “我看过你的简历,在明楼身边,你学了很多。”冀朝鼎知道他的心情,拍了拍他,“明楼这个人,我与他有过一些接触,我想如果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可能不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他会的。”阿诚抬起头来,苦笑道,“他和您一样,都对这个国家有着最好的期望。”
  ——即使实现它需要背负沉重的精神枷锁。
  晚上又下起雨。上海的冬雨下起来都是这样,连绵不绝的,要把整个城市在冷水中慢性冻死。
  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觉得自己一定是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
  他无法忘记冀朝鼎听见他的回答时的表情,苦涩又欣慰,像是上海冬雨中的一把红伞。
  挖肉疗疮,永远不是说的那样容易。千万里地奔赴回国,不是为了亲手把他的同胞拖进贫困里——即使他知道这贫困是胜利的前奏。
  他忽然十分庆幸明楼此时在国外,据理力争地为他们争取每一笔美元和黄金,而不用和他们一样谋算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缺德事。
  然而他比任何时候都无力。
  我们能在一起就好了,能一起排解就好了,你能听我抱怨几声就好了,能结束这一切就好了。
  冬雨打在油布上,葡萄藤绕着木架子。等到葡萄长出来,等你回来喝酒,还得多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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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杨培新:《旧中国的通货膨胀》, 三联书店1963 年版, 第60页。


第04章
  戴笠的死讯传到纽约的时候,明楼正坐在中央公园里喂松鼠。
  顾9号回了重庆。戴笠的意思是让他留在美国,为他们做一些事。这些事在华盛顿做起来不如纽约方便,便又折回纽约。无人监管,明楼便给自己放假。放假赋闲也好过处理一些太晓得哪儿过来的资金流。
  依明楼看,纽约的松鼠比华盛顿的肥,也更能吃些。他买了一包花生,没多久就喂完了。然后从这里一路踱回他蜗居的那个套间,还没上楼,半秃了的大堂经理就迎了上来。
  上海急电:飞机坠毁,戴笠暴死。
  他与戴笠相识多年,一朝听闻他暴毙,竟没有十分悲切,却也没有大敌暴毙的欣喜,只觉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人,仅此而已。
  戴与蒋的关系,算是军统高层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战后蒋勒令化整为零,戴笠便裁弱留强——自然,这些和他都没什么关系,到了他这个地步,没那么轻易能脱身了——不过戴笠在整治军统上花的心思和手段,也是人所共见的。如今他忽而暴毙,军统内部必然乱作一团。戴笠常说“团体即家庭,同志即手足”,却不知如今他的丧事,他的那些“家人”“手足“会如何处理。
  这封电报是上海过来的,想来是阿诚的手笔。重庆方面一团乱麻,等毛人凤想起来要通知这里,估计要等到晚上。他拟了封沉痛的唁电,等着重庆的消息过来,就回复。电报里说要回去。当然,说说而已,他也算半个戴笠心腹,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会想他回去。
  阿诚会想我回去。
  不过阿诚眼下其实并不希望他回来。
  上海的杨絮柳絮飘起来了,明楼年轻时骑着自行车在外头转悠,就过敏了。后来懒,车接车送,才没有这些毛病,坐在车里闲闲说点什么“惟解漫天作雪飞”的酸话。
  阿诚的关系仍然挂靠在军统,裁撤也好,合法化也好,他都没被择出去。于是托相熟的人问了军统方面对明楼的安排。虽然取消了通缉令,但到底曾是汪伪大员,有人攻击他曾经为敌人做过许多事。戴笠刚死,蒋也正在反共和重新组织情报工作的夹缝里焦头烂额,索性把这件事拖了下来。
  直至五月中,才说允许明楼回国来,具体的职务却还未定,又不许他辞职。明楼也看得懂,交了辞呈买了机票,也不管他们批复的文书下了没有,直接便飞了回来。
  一来是投石问路,他一段时间不在国内,不晓得戴笠身后,军统乃至国民党内部是个什么样的态势。
  二来如果真的准了,也是正中下怀,他在美国眼见了不少公器私用,在美国开户头的国民党高官。他们巨额的款子从哪儿来,投行和信托从来不问,因为谁都清楚。
  三来,我想你了。
  阿诚抿了嘴,伸手去拎他的箱子。瞥见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又收回手来:“出去一趟,没给我带什么美利坚特产吧?”
  “就一个箱子,还带什么特产?”明楼皱了皱眉头。
  “洋女人。”阿诚笑着点了点他手上的戒指。
  “哦,这个啊?”明楼抬起手来,取下了戒指,笑道,“在纽约住了一段时间,都是些投行的朋友,你晓得的……”
  “我晓得。”
  末了还是阿诚把箱子拎了起来。
  “你的伤怎么样了?”
  “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不好?”
  “瞧你瘦了,疑心没有好透。”
  “等下回去你验验?”明楼压低了嗓子,把一句轻笑埋在领子里。
  他说这话时,阿诚正倾身去开车门。那句轻笑带着热气擦过了他的耳侧,在耳廓上留下可疑的红白痕迹。
  “白日宣淫。”坐进车里,砰地一声关了车门,“明先生的生活作风很腐朽啊。”
  “正好我倒个时差。”明楼盯着后视镜里他耳廓上的红色一点点蔓延开,一直红到了耳根和脖子,“不想就算了。”
  验就验。
  手指停在肉红色的疤痕上,圆的是枪伤,边上是之前清理缝合留下的。好透了,所以只留下红色的凸起,如青铜器的铭文一般在指尖留下莫名其妙的痒。也正是好透了,常人看上去也记不得它原先血肉模糊的样子。
  阿诚的指甲修剪得圆且钝,抵着疤痕中心。
  这里,那天就是从这里,开了一个血洞,然后血沿着浆过的衬衫一层层地透开来。那件击穿了的衣服阿诚还留着,就挂在柜子里。明明已经血色干涸,一开柜门,仍仿佛能闻见血的锈味。
  他俯身去吻那道疤。缝合的痕迹在舌苔上留下奇异的触感。明楼的身体很凉,阿诚的舌头很热。舌尖在伤痕凹凸不平的边缘划出一圈令人心痒的痕迹。
  明楼伸出手去捻他的耳朵,发烫的耳朵。软骨折起在他的手心里,耳廓贴着耳垂。接着食指从耳侧的发间穿过,探到了他的左肩。
  这是他留下的痕迹,前后都有,贯穿伤。
  阿诚不是疤痕性的体质,日子也久了,缝合的伤口只剩下一道白色的疤痕。食指停留在上面,一点点地用力,似乎想要摁进这个伤口里。
  “恩?”阿诚抬起毛茸茸的头望他。
  其实很久没有这样仰视过他。
  明楼这个人的存在,大约就是为了说明上天不公的。
  无论怎样,都好看得过分,即使是这个视角。
  他的下颌骨很漂亮,当用手托住,然后摁进一个吻里。
  他的嘴也生得很好,抿紧了有威势,笑起来有春风和暖阳。讥诮地冷笑时,又任是无情也动人了。不管这双嘴唇说怎样冷酷的话,都能让人甘之如饴地听下去——更何况,明楼从来不说那些话。他的明楼从来不说那些话。他的明楼。
  最好的是鼻子。
  仰视明楼的时候,他的鼻子是那张俊美的脸上最秀拔的建筑物了,立住了整张脸的气质风度。鼻尖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可以滴一滴汗,可以停一只蝴蝶。
  小时候矮,可也并没有以这样的角度仰视过他——明楼总会低下头,倾身和他说话。他轻轻说话的时候,他用气声说话的时候,他耳语的时候。
  “想什么呢?”明楼忽然笑了,伸手把阿诚的头发揉成一团乱。
  “在想你是我的。”阿诚认真道,“你没回来时还不觉得,现在你回来了,我就在想,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美国还是地狱,我都去找你。”
  “也不想点好。”明楼笑骂道,“下什么地狱?”
  阿诚没说话,只攀上他的肩头,吻他的颈窝。明楼却叹了一口气,轻轻道:“有些事情也是不得已。”
  “所以我才有那么一些时候,希望你不要回来。”
  “可我还是回来了。”
  “像是你的作风。”阿诚笑着摇摇头,“上头怎么说?”
  “上头什么都没说。”
  “那便也是说了。”阿诚哼了一声,“所谓过河拆桥便是如此,树倒猢狲散,也是如此。”
  “咱们算是好的,想想周佛海,此刻必如热锅蚂蚁一般吧。”
  “我听人说,戴笠死后,人已经转到土挢监狱了。至于转到南京来,也是早晚的事。”阿诚皱眉,“莫说这些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推了推明楼,这人却已经睡熟了。
  说好了倒时差,倒只是折腾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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