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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许多年 (chloec)


  一枪打中了,一枪打偏了。明楼和阿诚各自一枪打死了一个子弹的来处。
  模糊地听见阿诚说:“交给我。”然后昏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呼吸一下,肺疼,便清醒了。
  阿诚正坐在他的床前,见他醒了,也不惊讶,只是伸出手摸摸他没有发胶的松软的额发:“以后不能抽烟了。”
  嗯了一声,从声道到喉管震颤着,胸口又疼。
  “人抓到了,处死了。”阿诚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就是个小伙子,少年热血,要杀咱们罢了。”
  明楼没有说话,心里却很清楚。
  重庆在上海建立的接收机关名目繁多,从京沪行动总指挥部到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驻沪办公处,再到中美合作所,中统和军统各自的上海站,人人都在接收,清算的都是金银。
  他读过报告,上海战后缴获的日本枪支,大约是六万支,而原先日本驻扎的师团人数不少于二十万,其间的差额有些去了重庆,有些去了黑市,在如今的上海,要搞到一把日本枪,其实并不算太难。
  世人眼中那些个汪伪的逆臣,有些接到了命令,回到重庆,再不现身,有些身份特殊的关在南京的宁海路二十五号
  ,还有些,如周佛海和明楼这般,身份尴尬地处在高位。在世人眼里,他们是战争后期的投机分子,抓住机会改投阵营。
  中国人的习惯,你是个乱臣贼子本来就是人人得而诛之。你若是干脆死了认栽,或者被抓了,关起来审,也是成王败寇,隐隐觉得你还算条汉子,有些义气。但如果反复无常,不论何时何地都明哲保身,还身居高位,便如洪承畴一般,无论如何都要吐上一口吐沫,踩上几脚了,仿佛这等人是最可恶的,全然忘了这两类人都是汉奸,无甚分别。
  说话他肺疼,喉咙也疼,但是看见阿诚的黑眼睛边上网着许多血丝,知道他也是许久没睡好。发胶也是几日没洗,头发如枯草一般塌下来,挡住他的额头。手覆上去,倒是有一点油。
  “我头发脏,你别动。”阿诚把他的手抓下来,低头看他的指甲盖,“你看,小太阳都下去了,可要好好补补。”
  说起太阳,明楼看向窗户。
  窗帘遮光,屋里其实暗得很,然而阳光还是这样折了进来,挡也挡不住。
  他喜欢太阳,阿诚晓得。
  把他的手放下,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阳光从占据了半面墙的窗户里扑面而来,带着阳光特有的气味,叫这个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儿都冲淡了很多。
  他的阿诚站在阳光里,如同神话里闪着金光的狮子,威风凛凛的。乱糟糟的一窝头发被阳光修饰得如同鬃毛,精神得很。即使很久没睡,身姿也是挺拔的,白杨一样扎根在土地里。
  阳光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它能将很多阴暗掩盖过去,也能模糊许多伤痕和疲倦。
  “嫌不嫌太亮?”阿诚回过头来问他。
  明楼摇摇头,伸出手,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阿诚噗嗤一声笑了,抓起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扶他起来,揽着他的背,喂他喝水。明楼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抬眼却望见他眼圈都红了,碰见明楼的目光,连忙扭过头去猛眨了几下。
  “怎么了?”润了润喉咙,明楼感到好多了,哑着嗓子问他。
  “终于轮到我喂你喝水,可偏偏高兴不起来。”说着却再也忍不住,鼻头一酸,哽咽道,“你手术时候我一直在想,你如果有事,我却还不得不继续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总还有盼头的。”明楼摸摸阿诚的耳朵,“其实我还有点高兴的。一来劫后余生,二来这个国家的青年血性犹在,只是还不成熟罢了。慢慢教就好了。”
  “革命乐观主义。”阿诚被他这样一说,反倒觉得自己没劲,悲戚的情绪淡了大半。扶他躺下,自己去洗澡,说是几日没洗,浑身臭烘烘的。
  戴笠过来的时候,正是双十节前后,明楼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他建议明楼去美国修养,并且已经安排好了飞机。
  这个谈话避开了阿诚,明楼心里大致有数。沉吟片刻,问起陈公博来,戴笠也知瞒不过他,只道:“我能尽到的努力都会尽到的,只是你要知道委员长有其他的安排。”
  “东南天幸山河在,一笑飞回作楚囚。”明楼想了想道,“陈先生东南此句,委员长可有表示?”
  “我晓得你的决心,但是时局有时候不由人。”
  “明楼虽在病中,却时常能听见些事情。既已达成了协议,我的身份或许可以互通之,并不一定要背井离乡。”
  “你在试探我。”
  “不错。”明楼得意道,“您知道,为党国做事,我是义不容辞的,但是我这样的人,骄傲惯了,不愿意蒙在鼓里做事。”
  “你这个脾气啊。”戴笠笑骂了一句,“好吧,我直说。你到美国去,同顾少川一起,他是做外交的,你是做经济的,国家百废待兴,缺的都是钱,找美国人化点缘。不过他现在谈战后的一些处理,人在伦敦,你先休养着。等国内局势稳定了,钱也到位了,我给你安排新身份,堂堂正正地建设国家。”
  “听上去老师显然是帮明楼据理力争过的。”
  “你我的交谊,自然。”
  “却之不恭。”明楼笑了,“我让阿诚安排一下,下周动身?”
  “对。”戴笠点点头,“飞机已经安排好了,不必你劳神了,好好休息,养好伤,这边的事,你同阿诚交代一下,交接的时候也方便些。”
  “交接?”
  “阿诚是个人才,我晓得你也信任他。上海站交给他,想必你也能放心。”
  “老师升了他的官,降了我的,白挨了一枪。”明楼咂了咂嘴,“不划算。”
  “油嘴滑舌的,谁得了便宜,你心里清楚。”
  “毕竟是我弟弟,他若是吃亏了,我面上也无光。他若是得意,我面上更无光。做哥哥的,从来这样矛盾。”明楼笑了几声,肺又有些隐隐作痛,忍不住捂着嘴咳了几声。
  送走戴笠,阿诚观明楼的神色,什么也没问,只说晚上叫点小馄饨进来,问他想不想吃。
  陈公博和周佛海一样,与重庆早有联系,蒋有原话,戴罪图功。在抗战的最后阶段,负责着京沪的治安,等待重庆接手。这在他同戴笠之间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戴笠只言尽力,不言一定,明楼心里也明白大半。周佛海和陈公博或可留下一条命来,只看他们是否闭得紧嘴。他无心留意周陈的生死,只是嗅出点这决定之后的味道。
  陈公博其人,政治生命早就断绝。杀或不杀,全在一心。杀之,有个极大的好处,便是挽救原沦陷区人民中国民党的名誉,杀人砍头这种事,往往最吸引眼球,也最能显示一个决绝的态度,而民众从来都是好糊弄的。把陈送到宁海路二十五号,同陈璧君他们关在一起,其意昭然。
  重庆谈判刚刚结束,停战协议刚刚签订,却又在同一日将所有涉及战前京沪安排的人员都有了新安排,这不得不让明楼疑心。
  此番他前去美国, 确实是戴笠的保全之心。留下阿诚,一为掣肘,二是阿诚曾经直接负责对重庆的秘密电台,不能就此放他同明楼一起去美国。这不是蒋的授意,但显然符合他的利益。
  夜里吃小馄饨,觉得有些糊弄人,无甚味道。阿诚说是因为他在吃药,嘴里苦。几番求恳,搞了点香油来,这才觉出点香味。想多加些也没有,说是养伤要吃得清淡些。
  明楼闷头吸了一个小馄饨,摇头道:“这样就要管着我了,等我变成小老头,什么都没的吃了。”
  “那在美国可就抓紧机会想吃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点,回来之后我还是要管你的。”
  勺子停在碗中汤里,明楼叹了一口气:“你晓得了。”
  “去就去吧,总比留在这儿好。”阿诚道,“你吃不吃了?不吃给你收了。”
  “收了吧。”明楼推开碗,“那你呢?”
  “我接到新命令了,我得留下来。你知道他们什么意思。”
  “我倒宁肯不知道,还能据理力争一番。”
  “你可干不出这样的蠢事。”
  “愚蠢的代价太大,可偏偏总想着飞蛾扑火。”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留下也好,明台那边,我接手了。你就安心在美国好了。”
  “仗不会打太久,记得等我回来——再管我。”明楼的手心覆上阿诚的手背,嶙峋的骨节摩挲着他的掌心,如同一把手枪带着火药味的花纹。
  到美国后,他没有先去华盛顿,而是在纽约休养。他的老朋友在德国入侵西欧后到了纽约。因为不想去打扰他,又实在盛情难却,就近住在the plaza。一来避免住在waldorf哪国元首飞过来谈事又封路,二来景致更好,能望见中央公园——倒是适合写生——明楼拉上窗帘。
  套房面积倒是不大,设计上客厅和卧室也没有完全分开,做了一个简单的隔断。兴许是美国人喜欢这套,但对于明楼来说,这样开放的空间,倒总是睡不踏实。夜里翻来覆去,不知是为了倒时差还是总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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