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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许多年 (chloec)


  坐在汽车后头,裹着明楼的大衣,躺在他腿上,阿诚觉得眼皮打架,脑子里头也在打架,糊里糊涂问他:“我要倒大霉了?”
  “倒什么霉?”明楼摸了摸他的额发。
  “倒霉生病了……我把运气都用掉了……”
  “说什么胡话?看你是烧还没退,带你回去再打一针?”明楼笑笑。
  “不要!”阿诚拧了一下身体,“我总想着自己的运气什么时候用光……现在用光了……”说着又哭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伤心。他记得大人讲的故事,人这辈子好事坏事都是恒定的,运气用光,好事也就到头了。原先的日子已经淡得只剩一个水影,他只记得是苦的,却也说不出多苦,真要他再回去做活,他也没什么好怕。可他实在舍不得明楼,也舍不得明镜和明台。一时间分不清梦和现实,只觉得那是个预兆,又或者他现在才是在做梦。就算是做梦,也好呀,让他痛痛快快哭一场,就把脸埋到明楼的毛衣里,哭得一塌糊涂。明楼不知道他怎么哭成这样,心里难过得要命,轻轻地抚着他的背,等他安静下来。
  “你的运气要是用光了,我把我的分你一半好不好?”明楼只好这样安慰他。
  阿诚却没听见,他哭得累了,药性上来,早睡过去。
  再醒过来,明楼带他去见了自己房间那张新的小木床。此后,也就一直睡在那里。起初晚上咳嗽,明楼总是翻来覆去睡不好。他也知道,就悄悄溜回自己原先的房间去。谁料没有动静,明楼更是立即就醒了,见床上没人,鞋也没穿到处找,最后把他又提拎回来。待得他病好后,也没有搬回去,只说要耳提面命。明楼却也不敢提,自己是怕他再生病,被医生骂“若是早点送来也不用受罪挨那一针”。
  一晃几个月,汇演成功得很,明镜特意替已经上学的阿诚和明台请了假,一并带去看了,两个小家伙在下面恨不能脱了鞋子连脚也用上。明楼扮相俊美,演先知再合适也没有,不过阿诚却也不得不承认邝立新被叫做戏疯子是有理由的。画足了全套的妆,漂亮得叫满场的彩灯都失了颜色。身段轻盈,台词也念得好。阿诚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是随着他的舞蹈和台词,忍不住也被牵引着感情,恨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一双舞蹈的赤足。落幕后,他感到十分失落,说不出为什么。整部戏就断在那里,不问前因后果,只断在他捧着明楼的头,时间空间都凝滞在这里。大约是考虑到家长的情绪和学校的反应,这出戏最后没有像剧本里那样吻上已经冰冷的双唇,而是捧住他的脸就落了幕。
  演出完,大家合照,明楼他们要去毕业吃饭。明镜嘱咐他们少喝些,明楼却摆摆手道:“怎么可能少喝?左右摸得到回家的门就是了。”
  喝到后来,只觉得是夸下海口。明楼之前请了蔡先生来做演讲,大家如今要各奔东西了,却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的演讲来,一个个酒也喝个没有数,仿佛喝醉了,便不去想这国家和自己的未来。邝立新问明楼有什么打算,明楼只说要考学,等北大招生了要去北京,不过南京也想着要报,毕竟离家近。阿诚刚上学,他就是学习再忙也想去接他,怕叫他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要难过。
  “你呢?你肯定要去南京了……国立的话剧社是全国有名的。”
  “我可不知道。”
  “谁能拦得住你?”明楼笑了,“不叫你演戏,你就跳起来要打人了。”
  “我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接着学戏剧去。”丹凤眼垂下来,红得像是妆还没卸干净。
  明楼虽然半醉了,但还记得他同自己说过家里的变故,便拍拍他的肩膀,低声叫他宽心:“伯父会好起来的。”
  “那是自然。”他抬起头来笑笑,“将来有机会,我还想去百老汇呢。”
  “好啊,我去给你捧场。”
  “捧场怎么够,明大少爷要包场才有诚意啊!”
  “好!我包场去看你演出。”
  “说好了?”
  “说好了。”邝立新笑了,“你别忘才是。”


第05章
  明楼本来存了去考北大的心思,快到天津的时候,吴佩孚同张作霖打了起来。上海各种消息都有,明镜担心,急电叫他回去,不要学没上成,送掉命去。又说国立也好,离家近。明楼架不住她劝说,就又一路风尘仆仆地回了上海。
  回家的时候,一家人都整整齐齐地站在月台上等他。几日不见,阿诚同明台似乎都长高了。明台壮实了些,阿诚还是瘦。明台见到明楼,忽然哇得大哭,惊得明楼以为他怎么了,放下行李,把从天津买的祥德斋糕点拿出来也哄不了,最后虎着脸叫他别哭好好说话,才知道明台听大姐给他打电话,以为他出了事,担心得不行,见他安然无事,反倒如释重负地大哭起来。心头酸软温热,一时间也有些感喟。只听明镜又教训他,说叫他好好待在家里,做弟弟们的榜样,谁知道尽会惹人担心。
  “明明原先也是答应了我去考学的,如今倒成了我的罪过了。”明楼觉得十分无辜,他望向阿诚,阿诚正哼哧哼哧地搬他的手提箱。他个子矮,为了把箱子拎起来,整个人都拼命往后仰。明楼连忙把箱子接过来,谁知道小家伙力气大了,居然一把没拿过来。
  “给我,你可拿不动。”
  “我拿!我们回家吧!”阿诚不肯放手。
  “我回都回来了,又没车,行李给我,我也不会跑。”明楼知他心思,笑道。
  阿诚犹豫了一下,才力竭地放下箱子,又去接他另一只手里的帽子。
  “好,给你戴。”明楼顺手把帽子反扣在阿诚的头上,看上去像个小粉刷匠。
  回到家里,明楼在房里收拾行李,阿诚跪坐在床上,把他团成一团团的袜子都解开,有的还凑到鼻子边闻一闻。
  “都是臭的,你没有洗。”他嫌弃地看了一眼明楼。
  “我可都洗了。”明楼觉得半个月没见,阿诚的脾气大多了,“袜子哪有不臭的——嫌臭你还闻。”
  “臭得都要洗了,这些、这些……”阿诚小小年纪居然有了几分管家的样子,“你把那些臭衣服又挂回去,别的衣服都臭了。”
  “那等下一起叫吴妈洗了。”明楼听他一说,觉得似乎是有点晾不干的臭味,就索性把那些脏衣服都丢回到箱子里,道,“去,别在这里杵着,把你作业拿过来,我要查。”
  “我都给大姐查过了。”
  “几天不见,你本事大了。”明楼扬了扬眉毛,“快去拿过来。”
  阿诚从他床上跳下去,跑到书桌边的书包里,把作业同家长联系簿来过来。明楼先翻作业,国文和英文不错,算术也有进步,学校开始教画画了,画得倒也是有模有样,色彩斑斓,就是比例不太对。然而家长联系簿里问题可就大了。
  “你在学校跟人吵架啦?”明楼扫了他一眼,在床边凳子上坐下,叫他站得近些,“说说吧,为什么呀?”
  阿诚低头不说话,只玩弄自己的衣角。
  “别乱动,好好说。”明楼伸手将已经揉成一团的衣角从他手里解放出来。
  “大姐跟我和明台说,不要以为你们大哥走了,就没人教训你们了。如果不乖,我立即叫他回来收拾你们!”他学得惟妙惟肖,明楼仿佛都能听到自己走了之后,一概唱红脸的明镜终于要端起架子跟两个小家伙立规矩了。
  “你想我回来啊。”明楼放下联系簿,低下头去看他的眼睛。阿诚的头都快埋到领口里去了,不用瞧也知道眼睛早就蒙了一层水气。
  “我和明台听见大姐和你打电话了……”阿诚的嘴埋在衣领里,闷声闷气道,“……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那我要真回不来呢?”明楼忽道。
  “别乱说。”阿诚忽然抬起头绷紧了一张脸。
  “我不乱说。”明楼笑笑,“我这不回来了么?”
  “那你回来,能不能就别走了?”阿诚扑到他怀里,搂他的脖子,小声求恳道。
  “可我总要出去上学啊。”
  “你们都要出去上学。”阿诚松开他的脖子,推开他,“赵先生的女儿也是要去上学,她也很难过。”
  “没有人会一直陪着另一个的。你长大了,也不会总陪着我,我也不能一直陪着你啊。”
  阿诚叹了一口气,神色像个小大人。明楼正要安慰他,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便道:“谁啊?”
  “大少爷,外头您的同学找您,说姓邝。”
  “立新?”明楼想了想,拍拍阿诚道,“把作业和联系簿收起来,早点洗洗上床,我等下回来接着讲走之前讲的那个故事好不好?”
  “好吧。”阿诚点点头。
  邝立新站在门厅里,见到明楼来了,眼睛也亮起来。他拿着帽子,围巾都没去掉,鞋也不曾换上吴妈给他拿的客人拖鞋。
  “进来说话呀。”明楼伸手拉他。
  “不进去了。我两个小时后的夜船去浦口。”邝立新摆摆手,“听说你今天回来,我却今天要走,本以为见不到了。”
  明楼觉察出他想说点什么,随手取了架子上的风衣披上,换了鞋,同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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