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觉得他有点魔怔了。随着时日渐久,他已不太分得清他究竟是在期待瞧见叶昙,还是害怕瞧见叶昙。唯一清晰的,唯有这个名字、这个人,始终深深刻在他心里,无法磨灭。
直到宝应二年,史朝义自缢而亡。八年浩劫终于落下帷幕。
八年了,沈默终于又得重回北邙天策府。
战乱后的天策府已开始重建,处处弥涨着物是人非的悲凉。
他在秦王殿拜见过李府主和朱参军,原本是想述职罢了告个假。
当年他曾与自己立下一个约定,他说假如天下平定他还有幸活着,他就去找叶昙。如今战事已毕,既然天意让他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他就该去兑现这个约定。
他要去找叶昙。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军师便已先给了他军令。
大唐八年风雨飘摇,内乱尚竭尽全力才得以平息,根本早已无暇顾及外患。南诏吐蕃趁势入侵蚕食了大唐西南地区大片疆土。吐蕃人更长驱直入,完全切断了安西四镇与中土之间的联络,四镇如陷重围了无音讯,尚不知还有唐人仍咬牙坚守,或是已为吐蕃吞并。
军师要他即刻启程往西,潜过吐蕃人的封锁,闯入被隔离的安西四镇,将西域边陲的军情战报传递回来。
沈默闻之愕然良久,终只得俯首领命。
军师点来与他同行的同门叫萧宇殊。沈默从前未见过此人,但也听说过他的鼎鼎大名。
这位萧军爷曾从天策府叛逃出去落草在了恶人谷。
与师姐和小凤不同,萧宇殊是当真杀了良民被缉拿才逃走的。听说他到了恶人谷便一直在为恶人谷操练兵马,沈默当年在浩气盟对阵的恶人,不少都是这位萧大爷手把手练出来的。此人在天策府同袍中的名声可谓糟糕至极,人人都当他是得而诛之的师门败类。也不知这人为什么又从恶人谷跑了回来,竟还被军师调来担当如此重责。
沈默虽不是很情愿与这姓萧的搭档同行却军令不可违,无可奈何只得与萧宇殊一同出了天策府。
他对萧宇殊说他需要耽搁两天先去一趟扬州。
萧大爷一副嘻嘻哈哈没所谓的模样,手里摇晃着酒壶,嘴里叼着跟狗尾巴草,满嘴应好,说道自己也许久没能到扬州这等繁华之地玩乐了,眼看要被发配到安西四镇那种苦哈哈的地方受罪,临走之前非得好好痛快痛快不可。他又还拍着胸脯对沈默打包票说:“到了扬州,你爱干嘛干嘛,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我得找个歌坊酒肆解闷去。”
沈默简直连半句话也不想和这人多说,皱着眉催马甩开萧宇殊就走。
萧军爷也不觉得自己遭了同门嫌弃,仍旧嘻嘻哈哈追上去。
两人就这么一路快马到了扬州,在城门分手,沈默便上了前往藏剑山庄的渡舟。
他向山庄门前的护卫说明来意,表示自己是叶昙的故交,军务在身,临行想见叶昙一面,以话别情。
山庄门前的护卫已不知换了几茬,俱是不认识的少年人了,但听他说得诚恳有礼,又见他身着天策甲胄不似闲杂,便让他进去了,还好心告知他说五师兄前两日才和苏姐姐一起回来山庄,给他指了去找叶昙的道路。
多年不见,一朝近在咫尺,顿时近君情怯。
沈默不由紧张起来,连掌心里全是绵密汗水。
他甚至不知见着叶昙该如何开口才好。
叶昙大概会吓一跳,然后……一定会怪他的吧。毕竟他可是骗了叶昙这么多年,要怎样道歉才能求得原谅……
沈默觉得他脑子从来没这么乱过,便是面对十数倍于己的虎狼之师也不曾如此慌乱不知所措。
若是叶昙不肯原谅他该怎么办呢?还不如就继续假装自己是个死人,至少能在叶昙心目中留得一席位置,不会反而惹叶昙恼怒厌恶他。
心里不自禁便这样想。
他知道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有百害而无一利,若是在战场上如此动摇军心是该拖出去直接军法处置的,但他控制不住。
叶昙不是他的敌人,却是他永远也赢不了放不下的战役。眨眼时光飞逝,那个鲜明耀眼的身影依旧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得盛放,丝毫也不曾暗淡枯萎。
他是那样得喜爱叶昙,喜爱得只一想到还能与叶昙重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叫他心颤不已。
他一路向叶昙居处走去,连下意识放轻缓了脚步也不察觉。
但他却在庭院拱门边站住了。
他看见叶昙站在院子里。
多年不见,叶昙又长高长结实了,已然彻底褪去少年青涩,长成了一个颀长精健的成年男人,风度翩翩的模样赫然竟有七八分像极了当年的叶浅。
可是他的身边站着苏泠泠。
依旧是红衣如霞的七秀姑娘怀里还抱着个幼小的婴孩,一时逗弄着孩子与叶昙亲昵笑语,一时又扬手温柔拂去飘落在叶昙肩头的花瓣。
如斯画面,岁月静好,叫人不忍打扰。
沈默遽然愣住了。
啊,原来是这样。
心里似有万千洪流奔涌,几乎就要冲破壁垒咆哮倾泻,却又似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不是么?
当初他抱着必死之心把叶昙骗回了藏剑山庄,所求难道不正是如此么?
所谓天策,守这大唐天下所为的,也不过是黎民能得安居乐业。
对叶昙而言,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叶昙能够娶妻生子过得幸福美满,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难道他还会盼着叶昙一生一世念着一个死人伤心流泪孤独终老吗?
他所想给叶昙的一世长安,如今已真真切切实现在眼前,哪怕不再有他参与其中,他又还有什么好奢求?
沈默怔怔盯着叶昙的背影看了片刻,转身走了。
许是他来得突然又走得匆忙,山庄门口的小护卫一脸惊奇地瞪着他,问他是不是没找见五师兄。
沈默微微一笑,说已经见过了,又道了谢,头也不回地上船回扬州去。
到了扬州城门口,一眼见那萧宇殊还在原地等着,一副压根没离开过的模样。
萧宇殊见沈默回来,伸长了脖子瞪眼问他:“……兄弟哎,你咋这么快呢?事儿办完啦?人见着啦?你这……怎么着也得好好亲热个一天一夜什么的再——”
眼见这姓萧的满嘴胡话就要吐出来了,沈默不由冷着脸打断他,“你又知道我是来找人的。”
“瞅你那脸色我就知道啊。”萧大爷嚼着他心爱的狗尾巴草,仰头灌了一口酒,乐呵呵撞了沈默一下,“怎么?打了几年仗没顾着媳妇儿,让人给拐跑啦?”
难怪府里兄弟们一提起这姓萧的都是摇头咋舌,也不知这张脸皮到底有多厚,什么难听话都能嘻嘻哈哈随便说。
虽然难听归难听,却又精准刺中软肋。
沈默骤然心里一痛,立刻皱起眉。
他不该有这样的情绪啊。他明明应该替叶昙高兴才对。毕竟叶昙现在过得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沈默翻身上马,冷硬催了一句:“军令耽搁不得,咱们赶紧上路吧。”
“啧。也不知道之前是谁说‘我要耽搁两天,去一趟扬州’的啊……反正不是我!”萧大爷一脸欠揍的坏笑,在被沈默狠狠瞪了一眼以后,赶紧拍马逃到另一边去,做出一张牙疼脸唠唠叨叨地念着:“哎呀我的胡姬大美妞哇……算了,我到了安西四镇再找,那边是原产地资源肯定更丰富嘿!”
按着府主和军师下的令,这一回往安西四镇,萧宇殊是他的主将,是他必须无条件忠诚辅佐的人。
沈默忽然异常焦虑。
虽然他早知道军师大概真的对他有什么意见,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个性,偏特别喜欢指派个没正行的主将来虐他,但无论李修然还是哥舒翎,无论私交深浅,于大事可从不含糊,都还是能让他打心底折服敬佩的将军。
但这次这个姓萧的怎么看都是个恶人痞子,是不是太过了?
沈默眉头紧锁,看着一路招猫逗狗酗酒胡扯的萧宇殊,觉得此行向西多半有得是坎坷多舛有得是发不尽的愁……
有那么一瞬恍惚,叶昙觉得有人在看着他。
那道视线的感觉太熟悉,就像直直烫进他心底,根本不可能忽视。
他警觉地回过头,甚至不死心地径直跑出院门外四处张望,却连半个人影也没瞧见。
“五哥,怎么了?你又……”苏泠泠抱着孩子跟过来,满目担忧地望着他。
叶昙不由苦笑,黯然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这蚀骨的思念逼疯了,以至于生出了臆想。这么多年了,他时不时就有种微妙的感觉。他觉得沈默在看着他。哪怕只是一瞬、一瞥,他就是感觉到了。甚至有好几次,他竟觉得他看见了沈默,在战场上,在军营里,可每一次他披荆斩棘大步流星地奔过去寻找都是落空的。
就好像那只是一缕时隐时现的缥缈英灵,仍旧心有执念,不愿离去。
但在山庄里却还是第一次。
他竟然在山庄里也错觉沈默在身后看着他。
叶昙觉得这大概是冥冥中的讯号,是沈默在催他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