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秦国灭亡了。”
“是啊,可喜可贺,喜大普奔。”
“现在我想,”张良顿了顿,眼神清亮,“我想辅佐沛公,建立一个真正为百姓谋福的国家。”
“啊喂,你现在身在敌营啊!你说这种话很危险的,你经历那么多事怎么脑子还没以前好使了?逃亡过程中被驴踢过了?”我赶紧将酒壶塞给张良,环顾了一下四周,“别乱说话,你还是喝酒吧。”
张良倒了一杯西凤,一饮而尽,然后品味道:“清而不淡,浓而不艳。”
“正解!梨香失败在太香太甜了,而千日就更说不上嘴了,太辣。西凤具有酸甜苦辣香五种滋味,然而这五种滋味却毫不冲突非常和谐,谁也没有夺了谁的风头。”
我看着张良连喝了三杯酒,赶紧将酒壶夺了过来,然后将剩下的酒都倒在了地上,抢先道:“这个是为了祭奠死——张平——叔!”
话锋转了三次,我差点咬了舌头,本来想说张平是死老头的,后来说成了他的名字张平,最后还改成了张平叔。
现在我这么尊敬他,他泉下有知,应该也无憾了= =
张良平静地看着我的动作,良久道:“多谢。”
“假客气。”我笑着,心里却酸酸的。
前路哪方
正当我和张良沉默无言的时候,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哟喂,子房的心情似乎不错嘛。”
树上立着一人,正是不久前我遇到的龙阳君。
“龙阳君,淑子呢?”
“她准备坐我的灰鹏回新郑去给子房他爹办丧事了,老家伙搁在那里毕竟不太好,要是被野狗野猫当食物啃了就不妙了。”龙阳君无所谓地笑笑,又看向了张良,“子房放心,小且且已经把你和不疑的事向她解释过了。”
“……多谢。”
“假客气,这话你应该和小且且去说。”龙阳君从树上跳了下来,双手环胸,“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是你的朋友托我转告你的,我听了觉得很有趣,但是我怕你听了会吃不消。”
“先生请讲。”
“龙阳,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呃,你就不用说——”重要的事就更别说了。我严肃地冲龙阳君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赶紧闭嘴。
“呐,子房,你知道现在汉军粮草匮乏,已经渐渐难以支撑了吗?”
张良面色沉凝,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先生但说无妨。”
龙阳君微微歪过头,眨了眨眼睛,道:“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张不疑的命和你的仕途,如果只能选一个,你选哪一个?”
“我自然不能让不疑出事。”
“说的真好,比唱的还好。”龙阳君笑得更加灿烂,薄唇轻启,说出更加刻薄的话语,“可惜现在并不是在假设,而是真的让你做出这个选择。我不觉得你能甘愿放弃你苦心经营的一切,去换你儿子的命,你不觉得很不值吗?儿子以后可以再有,要多少有多少,没必要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但是你现在失败了,你觉得你还有翻盘的机会吗?”
生活,往往比话本里的故事,来的更加残酷。
不疑中蛊之后,白凤找了以前的朋友,逆流沙的易容高手黑麒麟,让他暂代张良留在汉营之中,然后将张良带回了彭城。
黑麒麟与张良是旧识,在言行举止上倒也能模仿他七八分相似,但是在出谋划策上,黑麒麟自然不在行,毕竟他是杀手,不是谋者。
张良匆匆交代了黑麒麟一些关键事宜,还留下了自己的佩剑凌虚(谢天谢地,原来不是因为穷而卖了)。
七七四十九天,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汉营的处境。
项羽派周殷等将士领了精兵,将刘邦围困在荥阳,双方久战不决。楚军主攻,截断了汉军的粮食补给和军援通道,汉军粮草匮乏,饥寒交迫,渐渐难以支撑。
刘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偏他最器重的谋臣“张良”此时却是一言不发,沉默地立于一旁,于是他只好病急乱投医,荒唐地采纳了政客郦食其的建议——贯彻落实“感动政策”。
“所以刘邦听那倒霉老头的话,决定分封六国之后,令别人对他感恩戴德的,然后联合起来对抗项王?”
我重复了一遍龙阳君所说的话,简直被刘邦和郦食其的智力深深折服了。
刘邦的军队大部分都是六国的流民组成,如果刘邦分封了六国之后,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再效忠于刘邦。自己的故国复兴了,谁还会愿意留在别国之人身边?刘邦这种行为明显是火上加油,自取灭亡。
蠢的可以。
“刘邦真是太可爱了,蠢萌蠢萌的。”龙阳君笑岔了气,继续道,“他还迫不及待地命人刻制印玺,派郦食其巡行各地去分封呢。麟儿把这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差点笑死,姬真你也觉得很好笑吧?”
好笑。
是很好笑。
但我笑不出来。
我甚至不敢去看张良的表情,垂下眼,只看到他攥紧了双拳。
我还看到他手臂上白色的绷带,慢慢印出了血迹,然后血迹逐渐扩大——伤口怕是全部裂开了。
“张子房,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多狼狈,真是难看。”龙阳君讽刺地勾起唇角,讥笑道,“你要怪就怪麟儿太单纯了,他只是个孩子,他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所以你以后的计划,都要泡在刘邦和郦食其手里了,他们这会儿也不知道分封到哪里了……如何?你有没有后悔呢?后悔为了已经半死不活的儿子,在最危难的时候离开了汉营?其实我本来一句话就可以提醒麟儿的,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想看你崩溃的样子,很想很想。和他一样。”
鲜血顺着张良的手腕,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漾开无数个暗红色的小圆。他紧紧攥着拳,绷带尽数染红,明朗月色下,极为刺眼。
“我想看到有人像他当年那样,崩溃于深深的绝望之中。”说到此处,龙阳君轻抚脸颊,语气颇为怀念,“……那种场景。没有错,我想看到的东西,名字叫绝望。”
他的眼里,渗出了一种名为报复的情绪,此刻,我才知道,原先龙阳君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的游戏更加精彩。他不是善类。我早该明白萧茗对我说的那句话,天底下永远没有免费的午饭,你不要乱吃。
见我沉默着,龙阳君敛起笑意,娓娓讲述了一个我曾听过的传言。
传言属实,还有很多我没听过的内容。
少年时期的龙阳君,不懂人情世故,不知天高地厚,却因举世出尘的容貌与风采,被魏安釐王看上,召入宫中成了男宠。龙阳君并不愿意,他有自己的尊严,他想逃跑,但是他被自己的父亲亲手献给了魏安釐王。
他最信任的父亲,为了自己的仕途,牺牲了曾经捧在手心,宠爱有加的小儿子。
那一年,他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的年纪,他还没有走遍魏国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就不得不去奴颜婢膝,抛却尊严,与一帮女子在同一个君王面前争宠。
他自嘲道,那段日子,他时常会忘记自己竟然也是一个男子。他以为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他会随着年纪的增长,年老色衰,然后被魏王遗忘或抛弃,他觉得那也算是一种解脱了。
但他却遇到了阿衡。
阿衡告诉他,即使身处后宫中,即使是魏王的男宠,他一样是个男子,无论身处何地,天上还是地下,心都不能失去自由。
阿衡教他剑术,教他宫中的言行举止,甚至还带他出使别国,看尽他国风俗人事。
于是他不仅走遍了魏国,还去了很多地方。
后来,他脑子发热了,握住阿衡的手,说,阿衡,我们一起离开魏国吧,去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他的语气和平常一样,就像是在说,阿衡,天亮了,我们去吃糖糕好不好?
阿衡对他点头的次数太多,多到他以为,阿衡永远都不会拒绝他。
阿衡这次却是摇了头,这不可能。
龙阳愣了,强装的镇静在阿衡清晰分明的黑白眼仁下逐渐剥落,你不喜欢我?
龙阳,你别忘了,我是谁。
他抽手而走,没有一点留念。
龙阳站在原地,空落落的手心让他涨满的心房一瞬间落得怅然。阿衡再没有来找过他。
阿衡有阿衡的事要做,他是魏无忌,他有很多门客,他为魏国的国事操劳,他是多么的贤能,他还能围魏救赵,他的美名,不是区区一个男宠可以来糟蹋的。
由爱生恨,总是因为求不得。
龙阳求不得阿衡,便想尽了一切办法去对付他。
秦国的离间计,加上龙阳君的鼓动,终于使魏王失去了对阿衡的信任。
阿衡失了兵权,心灰意冷。他苦心经营的五国攻秦计划终于落空。
自此,他每日沉溺于酒色之中,再也不理朝政。
龙阳君去看过他,穿着他们最初相遇时穿的衣裳,洋洋得意地问道,魏无忌,怎样,你是不是很绝望?你有没有后悔?
阿衡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外,凝视着地面上的茫茫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