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一壶,清茶一壶。”
“……这。”小厮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继续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我想了想,补充道,“茶要热的,酒看着办吧。”
小厮的动作很快,梨香和清茶很快就呈了上来。我倒了一碗梨香,又倒了一碗清茶。
茶是热的,酒是温的。
梨香入口,辛辣中带着甘甜,喉咙已是一片灼热。似乎没有参水,丁胖子还算有良心。
酉时的有间客栈,竟然只有我一个客人。不,应该说现在是两个了。
壶中已经没有酒了,那碗茶也已经凉了。
“阿真。”
“嗯?”
他只叫了我的名字,却也说不出其他的话。能言善辩如他,也会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张良,晚上我就要离开桑海了。”
我将茶碗推到他的面前,又重新添了一点热茶。
“现在应该是温的了,你喝喝看。”
“阿真。”张良的声音在飘着茶香的热气中,一点一点氤氲开来,“你能留在我身边吗?”
我抬起头,问道:“那晚歌怎么办?”
光线很暗,原先的温暖消散在他落寞的笑容里。
“昨天我对你说,关于我喜欢你的那些年少时光,我因你而有的欣喜若狂,或是暗自神伤,抑或是心如刀割,存寸愁肠,都可以用一个字带过,蠢。”
他无言,沉默了良久,我继续说道,“不过既然开头已经蠢了,就让它一直蠢下去吧。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说到这里,我缓缓脱下了衣衫处连着的帽子。
“阿真,你的头发——”
张良惊愕地看着我已经变成短毛的脑袋。
“都在这里了。”我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木盒,推给了他,“我没什么东西能留给你,吟雪说结发同心表决心,我就断章取义了,喏,全部都在这里了。”
“阿真,一缕就够了,你怎么全部剪了?”张良轻声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孩子的头发是最珍贵的。”
“你爱要不要!”我还没从变成少年白凤那二缺发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听他说这责怪的话,有点恼火了,“珍贵个毛线?又不是不长了。”
“阿真。”
他的声音更加温柔,我听着觉得有点瘆,狐狸还是狡猾一点比较正常呐。
我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晚歌的生命只剩了两年,这两年我得好好陪他,你有意见也给我保留着!毕竟我欠他的太多了。而且郑音说了,两年后就还给我一颗完整的心,他说他有办法医好我……两年,其实也不算太久吧。”
“我会等。”
“那你两年后的二月初三来定岚山,我会在那里等你。”一想到定岚山,我皱了皱眉头,伸手拧了拧张良的脸颊,“你小子不要告诉我你不记得定岚山是哪座山了!”
“我记得。”
“记得就好,张三你失约的次数太多了。”我仰头叹息道,“若是这一次你再失约,你将彻底出局。”
“我绝对不会失约。”张良定定地说,随后又从身上取下了一根玉箫递给我,“这是家母的遗物,阿真请收着。”
“……我又不会吹箫,你给我不是浪费吗?”我虽然不是很满意,但也明白这是张良最珍视的东西了。
“以后,我会教阿真的。”张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两年以后,我们就有一辈子的时间了。”
一辈子……听起来很神圣又很有盼头。
我的心中也涌起无限希望,到那个时候,师父也会医好我,我就心无残缺了。
我就能像当年那样,兴致勃勃地调戏张小美人了。
“阿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吧。”
张良犹豫了片刻,艰难地开口道:“就算再缺钱花,你也不可以把玉箫卖掉,这种事我不先提醒你,我相信你做的出来。”
“……我是那么没节操的人吗?”我气结,拧着他的脸沉声道,“把脸凑过来。”
“阿真可知谈恋爱应该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嘎?”
在我尚未作出反应之时,张良俯身吻住了我的唇。
亲吻的滋味原来如此美妙。
他的唇瓣香软地好像是渍了糖糕的桃花——糖糕!!
“死张三,你是不是偷吃糖糕了!”我猛然想起,他今天根本就没有给我买糖糕,肯定是自己全吃了!
“我马上去买,阿真别打了。”
“你太坏了,居然吃独食!”
“就这一次。”
……这个死张三,果然是只狡猾的狐狸!
我冷哼道:“再有下次,家法处置。”
“哦?何为家法?”
“罚你跑到伏念前面,大声喊一句:你很嚣张。”老人头伏念不拔剑砍了他才怪。
“阿真果然狠心,我可不敢触犯家法。”他揶揄地说道。
“……我走啦,两年后的二月初三,你要记得哦。”
“嗯。”
他笑了。
那笑,亮在黑夜里,像是一束明光。
记忆之中,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温和地含笑告别。
二月初三,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也是张良的生辰。我想到那个时候,可以做桃花饼给他庆生,我也可以和锦瑟学着酿酒,他喜欢喝茶,那便煮茶。
总之,我有大把的时候可以用来期待,等到明年的桃花谢了再开,他就会来。
他说他会来。
待我回到郑音的住处,他们已经收拾妥当。晚歌在马车里已经睡着,郑音沉默地负手站在车外,见我回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师父,再见。”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要不牵扯到晚歌,郑音的确待我极好,比老爹待我还好。
我甚至常常会忘记,郑音的年纪比我还小。
郑音的主子是赵高,他们共同参与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政治阴谋。他们勾结相国李斯,而后改立嬴政遗诏,颠倒黑白,赐死公子扶苏,害死将军蒙恬蒙毅,扶持胡亥上位,犯下了滔天大罪。赵高是为了他的仕途,而郑音,我始终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与我也没有太大关系。我早已亡国,没有政治立场。
马车行驶到郊外就停下了,我本就讨厌坐马车,这么一停一乍的更是令我难受。我掀开马车帘,刚想破口大骂,就看见停在车前一匹枣红色的马。马上有人,是位少年将军,戴着头盔,英姿勃勃,意气风发。
“打架还是打劫?”我问道。
他摘下头盔,露出了一头红色的长发。
意料之中,果然是龙且。
“阿真,我有话对你说。”
“我也有话对你说。”
那一晚的夜色如水,空灵静美。龙且和我并没有说几句话,无非就是“我会等你”“不管怎样,我都会等”,而我呢,我把他的桃木梳还给他了。
我说:“我的头发已经这么短了,随便用手抓抓就好了,不需要用梳子了,你拿去送给别的姑娘吧,还是九成新呢。”
龙且收回了梳子,却仍然信誓旦旦:“我不会放弃。”
要说他的决心,我实在是不太能懂。我和张良好歹从十三岁起就纠葛不断,纵使我现在心有残缺,我还是能对他有所期待,不过这龙且,总共也没见几回,他怎么就如此执着呢?我觉得有些好笑,大概是他情窦初开吧,不过作为楚国的男子,他开得有点晚吧。
不管怎样,桑海,小圣贤庄,齐鲁三花,告一段落咯。
独坐未央
天时,地利……人,暂无。
最美不过定岚山的日出和夕阳。此刻的天空,颜色绚烂到的让人觉得恍惚。
墨鸦弄玉郑音以及老爹的坟前已经被我各放了九十九朵桃花了,可是该来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或许,我该相信他正在路上。
两年以来,我和晚歌隐居在定岚山,这里已经早就被郑音翻新成了一处适宜隐居的桃花源。那个聪明的少年在我们来之前就打点好了一切。
两年的时光不算太长,但也决计不短。
我学会了酿酒,学会了煮茶,还学会了吹箫。
这些,我想留在二月初三那天,让张良刮目相看。
二月初三,是个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大抵张良是因为生在这样阳光明媚的季节里,才有了那么温和俊美的容颜。
……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我想起了第一次溜进张府,看到张良正在洗浴的香艳场景。他竟然在浴桶中睡着了,还被晚歌点了穴,任凭我百般调戏也只能干瞪眼。
那个时候,我才十三岁。
十年。
十年了。
十年前我是韩国将军府的姬真,享受的宠爱不亚于公子韩非和公主红莲。十年后,我只是姬真。莫说是我了,就连我的老爹姬无夜,曾经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人,也几乎不会再被人提起。
大概是这些年出了不少恶人,比如赵高,比如郑音,所以老爹的骂名才渐渐被遗忘了。
江山代有恶人出,各领臭名数十年。
郑音死的莫名其妙,很莫名其妙。我就进屋给晚歌拿一条披风,出来的时候郑音就全身是血了。只是红衣浸了血,还是鲜艳美丽,所以郑音死后的面容依旧动人。这小子虽是我的师父,却一个子儿都没给我留下。我在他全身找了一遍,也只找到了一对玉佩,一个上面刻着“音”,一个刻着“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