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操何在?
颜路的手异常漂亮,不肥不瘦,骨节分明,肤色是最健康的麦色。这双手既可以弹琴,又能翻阅竹简,还能优雅至极地解开白凤的衣衫,而不带任何情-色的味道。
我一边啃食着桌上已经凉透的糖糕,一边侧过头看着颜路为白凤处理伤口。
“非礼勿视。”白凤对我冷哼道。
我咽下糖糕,目不转睛:“良辰美景,不负韶光。”
白凤的伤口泥泞一片,鲜血顺着他光滑白皙的背部蜿蜒而下,颜路拿了蘸了烈酒的帕子轻轻替他拭去污物。
“……你疼不疼?”颜路轻语,我与白凤皆是一怔。
当初在将军府的时候,白凤出任务受伤的次数是最多的,伤口每回墨鸦和我都会替他处理好,只是连心细如尘的墨鸦都没有问过他,你疼不疼?
我默然感慨,人生总有不期而遇的温暖。
白凤敛眸,低声问道:“为什么?”
“阁下是指?”
“做错事惹怒伏念的明明是张良,为什么你要替他去承担责罚?”
“……子房他,并未做错事。”颜路替他包扎好伤口,淡淡道,“况且师兄并没有责罚我。”
“若不是荀卿及时出现,你觉得你能不被逐出小圣贤庄吗?你说,为什么他做的事,是你来承担后果?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不会后悔吗?”
我被白凤说愣了,颜路却温和一笑,一字一句道:“不会不公平,更加不会后悔。”
话语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白凤偏过头,轻声说道:“我有个很重要的朋友,他一直照顾我。后来他用自己的生命,送我上了天空……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他既然这么做了,那就一定是值得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不是傻子。如果是不值得的事情,谁还会去做呢?”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傻子?”白凤小声咕哝道,握紧的拳头却慢慢松了开来,“他是傻子……你也是。”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白凤立刻炸毛,瞪着我说道:“你是笨蛋之王。”
“好好,我是笨蛋,二师公是傻子,凤宝天天和傻子笨蛋搅和在一起,真是太委屈了啊。”
“哼,你知道就好。”白凤穿好衣服,立马拍拍屁股走人,临走还不忘奚落颜路一番:“你的琴声不够优美,曲调一般,还要多练。”
丫的……飞走前还不忘从我手里抢去仅剩的两块糖糕,不够优美你就别来啊!颜路又不是求着你来的!死傲娇!
“二师公好。”
“子真果然是个姑娘,子房好眼光。”
“二师公过奖了。”我还想说些什么,就瞥见了站在门边的人影。
他应该已经站了很久了。
“……好久不见,张良子房。”
这个人,我认识了很多年,却也从来没有这么礼貌而生疏地打过招呼。
“阿真。”他的唇角动了动,脸上再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神采。
我挑眉道:“先生该叫我姬姑娘。”
从姬姑娘,到姬真,再到阿真,最后仍是姬姑娘。兜兜转转,八年一个圈,终于转回到了原点。
情深,缘也不浅,奈何造化作弄人。
“姬……”他只说了一个字,便默不作声了。
我看向颜路,眨了眨眼睛道:“二师公,我是来办理退学手续的。”
原本我是想委托白凤来给我办理退学手续的,凭他那傲娇炸毛的脾气,大概能替我要到不少学费,运气好还可以看到白凤和伏念叫板对骂……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一个子儿也不要了。
有钱的人大抵任性,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我有个有钱的师父。
“阿真,你恢复记忆了。”
“是啊,张良先生。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
屋内忽地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非要如此么?”
说这话的却是颜路。
他敛去了笑容,却依旧温和,只是那份温和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子真,退学的事我会向掌门师兄说明的……你和子房,好好聊聊罢。”
颜路走后,气氛愈发尴尬窘迫起来。
我和张良之间的关系,说起来千丝万缕,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我多年前从墨鸦那里学了一堆矫情的话,想在每一个日出日落的时候,说给他听,可是他从来不要听。现在或许我说了他也会听,可是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竟连一句都想不起来。
我所能想出的一句话竟是:“坐吧,茶还没凉。”
这里是小圣贤庄,我已经不是儒家的学生,这话听起来有点反客为主。
张良点点头:“好。”
他倒是懂得给我台阶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增长还是儒家教育有方,他不再像多年前那样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桌上有一壶茶,两个茶碗。
糖糕方才已经被我和白凤吃完了,喝茶没有点心,有点寡淡,但事实上糖糕这样的点心也并不适合清茶。就像我,也不适合张良。
“茶是好茶。”我放下茶碗,瞥见张良碗中的茶还有大半,而我碗中的茶已经见底。
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把喝茶当喝酒了,大口大口地喝完了。茶不是酒,应当小口小口地品才对。
张良也不提醒我,真是太坏了。要是别人在这里,肯定是当笑话看了。
我向来不拘泥于礼数,多年前是如此,多年后亦是如此。多年前我是恶名昭著的将军之女,他是人人敬仰的相国之子。多年后我什么也不是,只拥有姬真这个普通的名字,而他却已是名满天下的儒家三当家,张良子房。
多年前,是云泥之别。多年后,仍是云泥之别。
只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明白过。
“张良,有句话我想对你说。”
“阿真请说。”
我又倒了一碗茶,茶汤清清亮亮,清清浅浅,倒映出我自己的容貌。如今的姬真和豆蔻年华的姬真相比,确实是苍老萧条了不少。
“关于我喜欢你的那些年少时光,我因你而有的欣喜若狂,或是暗自神伤,抑或是心如刀割,存寸愁肠,都可以用一个字带过。”我歪着头看着他,笑着问道,“你说,那是什么字?”
张良不语,沉凝的目光中有我不曾见过的落寞。
“这个字,决计不是爱。”我说,“是蠢。”
心之所向
夕阳西下。
大片大片的余辉将整片海面装点得金光灿烂,华丽绚烂到令人惊叹。我想起了当年韩宫之中那一池潋滟的红莲,与桑海的日落一样,都是人世间难得的美景。
身侧的人却不懂欣赏这难得的美景,他仰起脸,皱眉道:“难吃。”
他指的是面前的糖糕。
“你搭配着豆花吃吃看,喝一口豆花,吃一口糖糕。”我耐心地建议道。
他照做了,仍是皱眉:“还是难吃。”
“那晚歌想吃什么?”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小声说:“红豆汤。”
红豆汤么?
我吩咐吟雪:“去给晚歌买一碗红豆汤来。”
“是,公子。”吟雪走后,晚歌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扬眉:“怎么了?”
“阿真,你不高兴吗?”
“没有。”我轻声说道,“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感慨。”
“阿真在感慨什么?”
“感慨,我竟从来都不知道你的喜好。”我抬手,替他拢了拢垂在前额的发丝。
夕阳的余辉过于耀眼,将他雪白的长发都染成了温暖的橘色。
真是漂亮。
这个男子的表情,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多过,有少年的纯真,孩童的迷茫,还有倾世的风华。
冬天的桑海仍保持着夏末的姿态,丝毫没有沾上寂寥的味道。
晚风不冷,吹得人心旷神怡,我敛眸,静静地看着晚歌小口小口地喝完一碗红豆汤。他满意地放下勺子,从怀里拿出一块锦帕,小心地擦拭了嘴角。我看到那块帕子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真字,那是我最初的作品,我自己都弃之如履,他却视作珍宝。
郑音说的不错,我的确欠晚歌很多。
“晚歌,还要再看一会儿日落吗?”
“想回去了。”他打了个哈欠,眯着好看的眼眸,“……困。”
“那便回去吧。”顿了顿,我又说道,“回去收拾一下,今晚我们就要离开桑海了。”
“为什么要离开桑海?”晚歌不解。
“因为我们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什么地方?”
“晚歌到了便知晓了。”
“哦。”语气里有点失望。
我不吭声了,沉思片刻,对吟雪道:“你带晚歌先回去,我去个地方,晚上就会回来。”
“是,公子。”吟雪点了点头,她一直是个乖巧的姑娘,我所有的命令,都会认真地听着。
×××
有间客栈。
这里是全桑海最负盛名的客栈,实而不华,低调内敛。
“客官,你要些什么?”
有小厮走了过来,礼貌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