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见面的经历……十多年之后,他也不愿再提起。他平素有在浴桶里边泡澡边思考的习惯,那日水温适宜,他不知怎么地就睡着了。耳边传来了哼唧哼唧的声音,他刚想睁开眼睛,就被凌空出现的少年点了穴,动弹不得。少年黑色的眼眸沉静地像两汪深潭,他还来不及多想,下巴就被另外一个人用扇骨轻轻挑起。
“相国府的防御措施真差,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不过这么美的小美人,我还真是下不了手。”他又气又急,更多的却是讶异,几年的时间不见,姬真已经从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眉宇间浑然天成一股风流之态。
她不是他心中的窈窕淑女。
任凭她威逼利诱加调戏,他始终不为所动。
但他那时过于年少,道行不深,虽在心里与她泾渭分明,却一次又一次与她卷入纠葛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倒贴上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开。
他坚持,她不懈,谁也不肯退让。
直到那天她在山顶,宛如一支离弦的箭羽,比遗世的剑气更快一步地扑向了他,他知道,也许这一次,他再也无法狠心推开她了。
他和她有了一段安稳的田园时光,于他自己的人生,也是一段从所未有的光景。山里的夕阳如此灿烂,却又有着怡人的恬静。她蹲在田埂上,哼唧哼唧地和泥巴,他问她:“方才捏的是什么?”
“是我最想念的东西。”
“……酒樽?”
“还有肉。”她吧唧吧唧地咂着嘴,神情哀怨。
他沉默了许久,决定去打猎。他的命是她救的,他应当对她有所回报。儒家有训,“君子远庖厨”,他叹了口气,心道这也许是他的凌虚唯一一次用在捉鸡上。
令他意外的是,她竟然也知道儒家的名句,还说得出是出自《孟子》中的《梁惠王章句》。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她却有点心虚了:“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派人暗中保护你的,你别生气,他们没有偷窥你出恭或洗澡,他们定期会向我汇报你的情况,我也会看你看的书。”
……他早该知道是她。他来到小圣贤庄之后,虽有韩非的提点,又得到了荀卿的赞赏,还有伏念和颜路两位师兄的照顾,但他仍然过得不算太平。有才华的人始终免不了招来嫉妒,虽然这也算是一种肯定,但却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每每他被那些妒才的儒家弟子欺负后,他还没来得及报复,那些人就已经遭到了报复。
果然是她。只有她,如此坚持,又如此漫不经心。
很快他就欠了她第二次。他的身子并不算太强健,纵使后期习了武也未能改善多少。他在山谷中高烧不退,她明明不通药理,却很有胆量地来了个以身试药。许多年后,他回想往事,仍会后悔,他醒来先是对她责骂一通,没有顾及她的感受,没有对她给予一句谢谢的肯定。
她小心翼翼地哼道:“……你一直发烧,我又分不出药草,只好先试一试,我寻思着你的命比我的命值钱,哪怕拼到一点,我也是赚了。”
他轻声叹息道:“你我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若你以命换命救了我,那我就算活了也不会安心。”
“没关系,我都决定了,要是我死了,下辈子就投胎成《周易》。”
“……为什么是《周易》?”
“因为《周易》是儒家经典著作,你是儒生,肯定会经常看的,而且《周易》比较难懂,你看的次数一定也会很多。”
“《周易》不止一本,你怎就知我一定会看到你变作的那一本呢?”他轻笑起来,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他望着她慢慢耷下去的脑袋,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受,他说:“姬真,我会娶你。”
这句话,半个月前他已经说过了一次。
然而她却两次都拒绝了。她说:“我才不要。”
她的语气如此决绝,表情却又恋恋不舍。
她还说:“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不要你娶我。”
他哑然失笑,也许这算是一个理由,但更深的原因,他们彼此闭口不提,却又心知肚明。
平安回到韩国后,她没有再来打扰他。这是他期盼了多年的结果,然而真的到了那一天时,他却开始惆怅,心里有了落差。
情意渐起,不自知。
韩王安经常叫他去宫中,替红莲公主辅导功课,也是有意无意地撮合他们。他知晓红莲公主早已心有所属,却也明白她的这份心思,可能又是一段无果的情。他又想起了姬真,然后他真的就看到了她。
她叼着一根枯萎了狗尾巴草,肩膀耷着。隔过树木茂密的剪影看向她,仿若一个前世今生的梦。
她也总是突如其来。
那个瞬间那么短,他却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了在新郑街头,她无法无天地调戏他和淑子。她带他去定岚山看日出,大言不惭地说了很多混帐话。
在他三年之后回韩国省亲,还未见到家人,就先看到了她。
她自导自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被识破了之后也不气馁,反倒斗志昂扬。她甚至想出了“卖身葬父”的戏码,跟着他回了府,每天除了替他准备茶点,就只顾着黏在他身旁,供他使唤。
她厚着脸皮赖在他的房间里,那么冰冷的地板,她却能睡得十分满足。
她替他捕捉桃花树上的红蜘蛛,她给他送来质地优良的玉石棋子,她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忤逆了她父亲的意愿。
那样性格乖张的她,由小姑娘长成少女,三年之久,始终温柔认真地守护在他身后。
后来,后来呵。
后来他知晓了祖父与韩非,红莲公主以及好友卫庄的计谋,他也只是选择了沉默。他明白,在国家兴亡面前,儿女情长的分量实在太轻了。只是,看到她失魂落魄地蹲在雨中时,他还是于心不忍。
“阿真。”
“怎么不叫姬姑娘了?”她望着他笑道,“叫我姬姑娘啊,子房公子……你知道的对不对?弄玉的事,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他默不作声,她已经了然于心。
“纵使你没有参与,你也是知情者……张良,我真想扒了你的裤子狠狠打你的屁股!”她站起身来,拍了拍已经湿透的衣服,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不过我怎么能打你呢?你是我的光啊,就算你不想照亮我,我也死皮赖脸地追着你跑,跑了这么久,这么久……”
“天凉,莫要受了风寒,姬姑娘。”
他想替她撑伞,被她挥手拒绝了:“姬姑娘皮厚,不怕。”
那天以后,他知道她被彻底囚禁在了将军府,却也只是狠了心离开韩国,回了他的小圣贤庄。只是,他每每看着满树粉粉嫩嫩的桃花时,总会有些怅然若失。
三年以后,他在红莲公主大婚前夕赶回韩国,果不出他所料,卫庄杀死了姬无夜。那她该会被如何处置呢?他去找了祖父。
张开弟轻拍了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子房,你对她不该有情,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吗?张家世代忠烈……若你娶了淑子,我便在韩王面前替她求情,饶她一命。”
“……谢谢爷爷。”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碎开,洒了一地。
大婚当日,他又看到了她。
他明白她眼底的失望,只是他不明白的是,她的眼中仍然毫无恨意。
她对他,还是那么好。甚至,她还在死前把刻了字的韩国虎符,送给了他。
她把选择给了他。若是卫庄如姬无夜一般暴戾,虎符便是他对抗卫庄,为韩国百姓谋求安定的资格,若是卫庄胜任了这个职位,他可以把虎符还给他。
她被张元一剑刺中心脏的时候,他来不及阻止,她摔倒在地疼得呲牙裂嘴的时候,他来不及扶她。等他想扶她起来时,她不要他了。
……她不要他了。
她终于累了。
他看着她被别人抱走,愣在原地,良久,他转过头,对淑子道:“抱歉了,淑子,我不能娶你。”
那一次,他终于不管家人的责骂和淑子的眼泪,坚持退掉了那门亲事。
一年后,韩国还是亡了,秦国的军马踏遍了整个新郑,城墙上飘起了秦国的军旗。祖父病死,父亲一蹶不振,张家落败……他又想起了她。
他躺在树下,恍惚间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尽头,他看到她在笑,她说:“张小美人,你别哭啊,我们一定还会有一个更好的韩国的……”
他睁开眼睛,面前空无一人。
抬头,桃花已经落尽了。
皮肉之苦
已是深秋。
山边小路曲曲折折,路边山崖上伸出枫枝枫桠,遍山都是火红的秋枫。
我侧过头看着锦瑟,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眼里闪着笑意,一派天真无邪。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就是这样纯真的小姑娘,以后竟会背叛我,在我本就不太平顺的生命里,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小姐,我们到前面去放纸鸢吧。”锦瑟兴冲冲地指着前边的小路。
我刚想点头,又有些犹豫地看向了坐在轮椅上的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