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在姬真身后,看她晃晃荡荡地走在新郑的街上,她几次晃得要摔倒,他都忍住没有现身。他想,也许看到他之后,她的心情会更加糟糕。
……没办法,自己是个碍眼的存在。
他看到了张良。
张良撑着伞,一袭华贵的白紫衣衫,于细密的小雨中,神色淡然。
他们擦肩而过,他突然停住了步伐。
他说:“喂。”
“晚先生有何贵干?”
“……你去看看我家公子,她一个人在那里,你——”他的声音骤然变冷,“你若是拒绝,即便没有将军的命令,我也会杀了你。”
张良沉默了良久,淡淡应允道:“好。”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对张良说:“你带公子走吧,越远越好,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后果,他可以一人承担。
差一点,他就说了。
差一点。
姬真还是回来了。
只不过失了魂,整日躺在暗室的石床上,要么发呆,要么睡觉。姬无夜并未再让姬真承受皮肉之苦,只是禁锢了她的自由。
此时,他已经接替墨鸦,成了将军府的禁卫军统领。成为统领后,明明事越来越多,他却仍有大量的时间陪着她。
他总是在担心,担心失去自由的姬真会寻死。所以每接到一个命令,他便用最快的速度执行,然后,然后带着一身血腥和疲惫,风尘仆仆地去买姬真最喜欢的糖糕和豆花。
他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会令她闻到难受,只得唤了小侍送去。
姬真却不再吃糖糕了,偶尔做做样子咬几口。她吃得越来越少,身子也越来越瘦。
沉重的锁链锁在她细细的手腕上,牵出满室的凄凉。
纵使他命人在暗室之中点了她最爱的腊梅燃香,也总是不能掩盖这里的将死之气。有一次姬真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袖中剑,不慎割破了手指,却不止血,而是干脆用手指作笔,血为墨,在地上练起了书法。
她只写一句话,张小美人。
张小美人。
张小美人……
他真的很想杀了张良,管他是无辜的还是死有余辜。只是他知道,若是他真的这般做了,这里就将是姬真葬命的地方。
她活着的最后一点牵挂,就是在那小圣贤庄里谈笑喝茶的张良子房。
姬无夜的手第三次落在他的肩上。
那个一生戎马的男人,死在了他的大婚之夜。雀阁地上的鲜血,竟比将军府到处张灯结彩的灯笼还要红。
红到刺眼。
“……阿真,交给你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姬无夜幽幽叹息,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至此,他已经完全自由。
“挡住我去路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亡。”满头白发的卫庄在一旁颇有文艺范的说着话,他却一句都没有听。
姬无夜最后一句话是告诫,告诫他不要与卫庄动手。
作为将军,他戎马一生,叱咤风云,在韩国独揽大权。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被所有人背叛,终其一生,得到的温暖未曾高过他的体温。
“你很强,但还不够强……加入流沙,如何?”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此生只有将军一个主人。”
“那你是要与我为敌了?当我的敌人,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卫庄不算太有文化,台词比较少,只能重复着刚才已经说过的话。
晚歌先动了手。
遗世再强,也比不过妖剑鲨齿,横贯四方打在了他的背上。
比死亡的脚步更快的,是一双红色的绣鞋。
视线上移,映入他眼中的,是一个面容绝艳的少年。
“好久不见呐,阿衿哥哥。”
他闻到一阵浓郁的腊梅香,然后陷入了昏迷。
梦里,有两个孩子。
年幼的跟在年长的身后,一晃一晃地跟着。年长些的孩子转过脸来,看着年幼的孩子小脸汗涔涔的,皱着眉头说:“你快点,郑音。”
“阿衿哥哥……”
他一下子从梦里清醒。
“阿衿哥哥。”
孩子已经长成了绝艳的少年,少年手中端着药碗,眉间一点朱砂红,笑起来的样子倒是和姬真有三分相似。
姬真!
他急忙起身,想飞去将军府,却被少年更快一步地点了穴。
少年冷笑道:“至始至终,你都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好久不见,你也没有说过。”
“解开。”
“我不!”少年跺了跺脚,眼里满是委屈,“你哪里都不能去!”
“解开。”
“我不!”
“郑音。”他的声音冷漠到极致,他说,“姬真若是死了,我们两个一起陪葬。”
少年气白了一张脸,却也无可奈何。
姬真在张府。
许是去看张良,她心心念念的张良。
她看着张良,他看着她。
他看到她倒在人群中央,笑容灿烂,凄凉却孤独得漂亮。
那个瞬间,他的眼里除了她,空无一物。
他没有杀任何人,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牺牲掉一切所换来,若仍是残缺,可还愿意要吗,哥哥?”
郑音这么问的时候,他没有回答。
郑国的遗族,他是正统的继承人,会的不仅是剑法,还有郑家的禁术。
以生供死。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她安静睡着的容颜上。阳光自窗户延伸进来,光线的轨迹在空气与尘霾里隐约可见。
他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时,她坐在树上,他站在树下。
“……你是新来的?”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
“叫你晚歌,如何?”
日光渐远,桃花依旧漂亮。
却只有他一个人记住了而已。
墨衣白发
我的家有一点异怪。
……怎么说呢?
就是处处有些违和之感。
“锦瑟,我为什么叫二丫呢?”我闷闷不乐地放下手中的话本,幽怨地看着一旁替我吹药的小姑娘。
她的名字叫做锦瑟,据说是师父安排的,一直照顾我的侍女。
为什么是据说?
因为我所知道的事情都是听师父说的。
师父说我前些时候屁颠屁颠地跑去偷看良家男子沐浴,不慎从屋顶上摔落,因此摔坏了脑袋,不但失去了记忆,还变得有些傻缺。我将信将疑,找着府内所有的侍卫侍女都求证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让我差点泪流满面。
原来我以前真的是个像登徒子一样的好色之人,见到稍有姿色的男子就把持不住,又是要联系方式又是跟踪偷看的……咔,我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说来也怪,这些天我见到的男子都美不过师父,为什么我会那么饥渴呢?
我的名字叫郑二丫,这名字一听就很傻缺,我表示不服,凭什么府内随便一个侍女的名字都比我洋气好听了很多倍呢?
师父悠闲地喝完一杯茶,听我唾沫横飞地扯着脖子说了半天,轻声笑道:“二丫这名字叫着多顺口。”
“这哪里顺口了?没文化又傻缺,要叫你自己去叫吧,我决定改名字,以后谁要是敢叫我二丫,休怪刀剑无眼!”
“那你要改成什么名字呢?”
“我想了好几个,师父你帮我参考参考吧。”我一一列举开来,“郑成功,郑光大,郑无敌,郑国强……”
师父挑眉道:“都还不如二丫好听,二丫多朴实。”
“不管叫什么,我都不要叫二丫。”我实在是受不了府里的人天天看到我都是二丫小姐二丫小姐地叫,这到底是叫丫头呢,还是叫小姐呢?
“……那叫你阿真吧。如何?”
“阿真,阿真……”我反复念道,这名字过于普通,我并不是很满意,但着实比二丫强多了,想想也就想通了,“那我以后就是阿真了。”
我欢快地跑出去向府里的侍卫侍女们通报一遍,完全没注意到我离开以后,师父原本怡然自得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无比落寞,他轻声叹道:“阿真……他其实也是很想这么叫你的吧。”
第二点异怪的是,我的师父年纪比我还小,而且他长得要比我好看。
师父总是很忙,因为他是个大夫,经常要出诊,所以很少有空陪我喝茶吃点心,他回来了之后,也是立刻焚香沐浴,然后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师父待我很好,有时候甚至有些纵容,他对我只有一个命令,不可以踏进他的房间半步。
我本来也没想过要去他的房间,被他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想入非非。他说那话的表情很是严肃……于是我愈发地好奇起来,指不定他屋里藏着什么好宝贝……哼,我是他的衣钵传人,他什么好东西都得留给我。
平时师父的房间外都有侍卫看着,如果我硬闯他们肯定要告状。于是我苦思冥想之后,决定从屋顶上下手。由于我有从屋顶摔过的经历,所以这次我异常谨慎。我绑好了绳子,然后轻手轻脚地掀掉了一层瓦片。
一层又一层的瓦片……我更加笃定,这屋里一定藏着什么好宝贝。弄了半天,我总算是完成了上房揭瓦这件大事,乐呵呵地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