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到了吗?
十几分钟后,喻嘉树回,刚到机场。
戚瑶看了眼,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犹豫着,没有再回。
“瑶妹,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啊?”栗子担忧地问。
“是吗?”戚瑶放下手机,就着她递过来的镜子看了一眼,“是不是今天的粉底太白了。”
栗子想说不是。
连着两个大夜戏,从午夜到凌晨,冬天的风能刮到骨子里去,她在旁边打瞌睡都要受不了了,何况反复在镜头前调整状态的戚瑶。
这两天她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还没等她说出口,导演又在喊,戚瑶放下热水袋就起身了。身影在寒风中显得异常纤细,单薄到好像一吹就会飘走。
栗子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开始搜索驱寒补身体的食谱。
虫草蒸老鸭,海带猪骨汤。可惜瑶妹不吃海带。
栗子一边翻一边往备忘录里记。
还没等她有机会做,就听片场中间一阵惊呼。
人群簇拥着向中间跑去,单薄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向后一仰,没有意识地倒在旁边人怀里。
-
梦境纷杂。
仿佛这辈子有过深刻印象的地方,都漂浮着梦了一遍。
一会儿是院里昏暗杂乱的角落,一会儿是挂着碎花窗帘的陌生房间,一会儿是老旧小区里潮湿的楼梯间。
天旋地转之后,戚瑶倏然惊醒。
眼皮沉重地像生了锈,花费了许多力气,才缓缓睁开。
入眼是白得像纸的天花板,简单的方块拼成一整片,裸露的白炽灯管发出刺眼的光亮。
满鼻腔的消毒水味和右手手背冰凉的触感,让戚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可能在医院。
指尖轻微动了动,冰凉的液体从手背缓缓推进血管,仿佛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僵了。
眯着眼,恍惚地想了一下,应该是晕在片场了。
她蹙着眉,喊了两声栗子,周围安静,没听到回应。戚瑶费劲地坐起来,右手不敢用力,生怕针管里回血,单手支着身体,去拿柜子上的手机。
头晕眼花,眼前的世界都在旋转。
她强忍着想吐的感觉,看了一眼时间,指尖却触到通话记录。
屏幕显示临近中午的时候,她给喻嘉树拨了个电话。
……说了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
意识还飘着,她躺回床上去,盯着天花板发呆。
高烧让人神智模糊,又要坠进无休止的纷乱梦境时,听见病房门被推开。
戚瑶费力睁眼去看。
喻嘉树拎着鸡汤上来的第一眼,就看见戚瑶躺在床上,偏头看他,几秒后,睫毛颤了颤,眼眶立刻就红了一大圈。
鼻尖也红了。
人小小的,躺在蓝白色条纹的病床中间,仿佛占了不到一半的位置。
他顿了两秒,站到床前,伸手去捂那只因为输液而冰冷的手。
戚瑶好像迟钝地反应了很久,此刻就不怕回血了,反手扣住他,在男人手背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
温热的,真实的。
纤长的睫毛颤动一下,眼泪就那么掉下来了。
情绪来的毫无预兆,却来势汹汹。
戚瑶牵着他的手,缓慢地眨了眨眼,带着鼻音开口。
“我从前也梦见过这一幕。”
她仰起脸,眼底泛出粼粼波光,轻声道。
“就是这里,和你。”
高三那年的冬天很冷。
C市在南方,不下雪,但却阴冷。骤然下降的气温让人呼吸时,鼻腔都在发痛,好像吸进了一块带渣的冰。风也是带着刺骨寒意的,能扎到人骨头里。
老年人很难熬过这样的冬天。
奶奶也不例外。
福利院到家里那一截路很窄,冬天时而供电不足,路灯会熄。隔壁户的爷爷时常爱捡一些矿泉水瓶和纸板,堆在楼梯口。
某个奶奶从院里回来的夜里,没留神,踩到塑料瓶,从楼梯上跌下去,就再也没能成功站起来。
从前奶奶一直怀抱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迷信想法,说老年人一旦进了医院,就很难再出来,戚瑶一直不信。
可是后来她不得不信。
腿摔伤之后,奶奶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一天比一天精神更差。虽然总是笑眯眯地握着她的手,但戚瑶能感觉到,她在离她越来越远。
那时候任阿姨在院里忙得抽不开身,大点的孩子在学校读书,小点的在院里出不来,只剩戚瑶一个被奶奶领回家去的孩子可以照顾她。
她只字不提自己高三的忙碌,每天学校医院两头跑,写作业到凌晨,睡三个小时,不到五点起来熬鸡汤,守着小火灶台背书,因为太困而往下栽,滚烫的砂锅烫出的红印至今还留在耳后。
有一天实在太困。
恍恍惚惚间,梦里梦外都是月考出成绩,她往下滑了一百多名,站在红榜前时惶然又无措,紧紧捏住衣角。
抬眼看见年级前十的照片。
太远了。
戚瑶站在那里,想。
他们实在太远了。
倏然从梦中惊醒时,已经天光大亮,上课都快要迟到,遑论做饭。戚瑶别无他法,只能匆匆忙忙跑去学校,午休时先用手机点了外卖,再到医院陪床。
要怎么说人的崩溃呢?
是出生即被抛弃吗?是送离福利院后,又被沉默地送回来吗?
都不是的。
这些只是安静的悲伤而已,像潜伏在骨头里的疼,仅仅只在阴雨的瞬间发作,绵长,却能捱。
真正的崩溃是一瞬间情绪的决堤。
她强撑着在病房内说好话,哄完瘦弱憔悴的老人之后,痛经痛到说不出话来,捂着小腹沿着门下滑,蹲在墙根,泪眼朦胧时,接到了外卖的电话。
对面说医院人太多,没法送上楼,放在马路对面的花坛上了。
她痛得意识快要模糊,头顶的白炽灯都变成了刺眼的亮,小声问,能送进来吗?她很不舒服,走不过去。
对面大抵是个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说,医院都是不舒服的人,怎么就你娇贵?几步路都走不过去?
她抿唇,还想说什么,对面已经挂掉了电话。
和嘟嘟声一起响在耳畔的,还有他的一句抱怨,说她真矫情,耽误他送下一单,声音极其刺耳,烦躁又不耐,语气中的厌恶仿佛兜头罩来。
现在想来,其实并非不能理解。
任何一个职业都有自己的艰辛与困苦,没有必要去苛责什么。
可是那一刻的戚瑶真的很绝望。
数日以来的担忧思虑,缺乏睡眠的疲倦,对未来的惶然与无望,仿佛是加剧小腹绞痛的帮凶,陌生人轻飘飘的一句指责,足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矫情吗?
她娇贵吗?
她不过就是提出了请求而已,何以至此呢?
小腹阵阵剧痛,好像连同神智也搅个了天翻地覆。
身影单薄的少女蹲在病房外,蜷在墙根下,抱着膝盖,无声地掉眼泪。
那一瞬间,戚瑶把脸埋在臂弯里,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多舛的命运,无端的指责,想起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想起红榜上隔在他们中间,望不见尽头的名字。
想起刚才奶奶握着她的手,粗糙又干燥的一层皮肉包裹住嶙峋的骨,袖口下滑时,露出淡色的老人斑。
她说,以后我不在了,不要给我买墓地,也不要在忌日来看我。
我不喜欢。
在生日吧。
我们皆大欢喜。
她第一次感到死亡直逼眼前的无措,大脑里一片空白,只能徒劳地用力回握住她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说,不会的。
奶奶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老人也笑,眼角皱纹弯起来,说好啊,奶奶要陪瑶瑶长到很大很大。
一老一少或站或坐,凑得很近,都弯起眼角,双手交握。这一幕单拎出来,好像是什么美好的团圆画面。
只有她们知道,不是的。
死亡面前,言语是最最无力的,笃定又美好的话语,只不过是一场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谎话。
少女就那么蹲在那里,单薄又伶仃,因为顾及到一墙之隔的老人,连流泪都是无声的。
下唇被咬得泛白,痛到指尖死死地掐住掌心。
长廊尽头的窗户没关,穿堂风嚣张又猖狂地灌进来,好像要硬生生把人摧折。
太冷了。
那一年的冬天,是无论何时,戚瑶再次想起来,也依旧会觉得冷的地步。
“但是,很奇怪的是……”
好多年后,戚瑶坐在病床上,眼眶和鼻尖都红着,蹙眉困惑道,“当我抬起头时。”
“那份鸡汤,就放在旁边。”
没有人的连排冰冷金属座椅上,放着一个袋子。
规规矩矩地落在最靠左的座位正中间,包装妥善完整,连小票都完好无损地贴在外面。
少女怔愣片刻,缓慢地眨了两下眼。
还富余的水珠从眼角掉下来,迅疾而又饱满,在脸颊擦下一点泪痕,视线变得清晰。她松开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
纸面和包装袋摩擦,发出轻微声响。小票上白纸黑字,写的是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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