莅阳点头道:“为故人点一盏消灾泯厄的光明灯,烦请小师父带路。”
“女檀越,请随小僧上楼吧!”小沙弥躬身道。
中空的塔身如同一个巨大的坛子,黄幔飘飘,四壁的九天神佛栩栩如生,慈悲深沉的眸子似乎可以看透世间众生的所有悲苦和喜乐。莅阳跟着小沙弥一步步登上螺旋般环绕的楼梯,从第三层开始,四壁的神龛上放满了星海般的灯展,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璀璨纷繁。莅阳有刹那的失神,置身于此竟仿佛与世隔绝,到了另一重天地。
“为何会有几展明灭不定?”莅阳不解的问道。
“您有所不知,被供灯之人有了病厄灾祸,此灯便会明灭不定,若驾鹤西去,光明灯自然会灭。这便是世人所说的人死如灯灭!”小沙弥恭恭敬敬回话道。
莅阳跟着他一直走到了佛塔顶层,就见一个雪白长须的老僧迎了出来,那小沙弥将她交给老僧接待,然后告退了。
“这便是佛灯阁?”莅阳问道。
顶层高阔而空旷,格局和楼下差不多,都是壁上一排排的神龛,上面供奉着一模一样的佛灯。只不过头顶高窗之上悬挂着绘有古老梵文的画轴,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和庄严。阁中以一道黄幔分成内外两间,却不知道里面是怎样的格局。
“正是,所有信徒皆是在此处点灯,受夠七日香火和祝福后,便会移到下面去。”老僧回答道。“女檀越是要点什么灯?”
“北斗消灾禄位灯。”莅阳缓缓道,她一边走到了那道黄幔前,用手指了指里面道:“这里是什么?”
“女檀越若想知道,何不亲眼去看?”老僧一面说着,一面准备朱笔和灯展。
莅阳得到了许可,便抬手缓缓揭起了帐幔,迎面似乎吹来一阵阴风,莅阳手一抖帐幔垂落在地,她脸色不由得一阵苍白,缓缓转过身走到了老僧旁边。
“老衲在此侍奉佛灯已近四旬,接待的每一位香客几乎都如女檀越一般好奇那帘幔后的光景,但鲜少有人同您一般冷静。”老僧将手中朱笔递过来道:“请将那人的名字写在此处吧!”
莅阳接过笔,在暖黄的琉璃灯上写下一个谢字时却忽的顿住了,他是戴罪之身生死难料,他的名字如何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想了想,笔锋一转,落下了望归二字。原来她也同他一样天真的有些幼稚,到了此时还存此奢望?
老僧呈上黄铜灯座,道:“请在灯座底下写上您的名讳,这样您的功德才能转为他用。”莅阳一怔,却觉得笔重千斤,竟有种拿不住的感觉。她的名号世人皆知,可这一瞬却是怎么也无法落笔,有关谢玉的事,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更不愿外人对着此灯指摘评论,顿了顿,缓缓写下了那个幼时鲜为人知的闺名:萧溱潼。
老僧接过时瞟了一眼,不由得微微笑了道:“却也是福报呀,女檀越的光明灯数十年前便点亮了。”
莅阳有些惊愕道:“师父此言何意?”
老僧缓缓道:“女檀越的名讳并不多见,何况老衲在此几十年,灯阁数千盏灯皆由老衲一人照应,每一个看过的名字都会有印象。”
莅阳古井无波般的心底忽如春冰崩裂,在老僧的指引下在第五层佛塔上找到了那展写着她闺名的光明灯,年深月久,昏黄的灯身有些老旧,朱砂的字迹也有些斑驳,但那三个字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世间大概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字迹了。
那时他也曾无数次缠着问她闺名,可即便榻上意乱情迷时她也未曾松过一次口,但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莅阳小心翼翼的举起那盏灯,看到黄铜灯座下隐蔽的署名:谢郎。
鼻中蓦的一酸,干涸的眼眶忽的盈满了热泪。
“老衲至今仍记得立灯之人,明明一副鬼神无忌的桀骜姿态,偏生却无比虔诚的立下这盏灯。说是为新婚夫人所立,愿她一生长乐无忧……”
老僧后来还说了什么莅阳已经听不清楚了,她几乎是跌跌撞撞仓皇失措的逃出了浮屠塔,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在看到门外等候的侍女时她终于无力的跌坐在地。
数月后谢玉死训传到了金陵,接着便是金殿首告、赤焰翻案、谢氏灭族。
莅阳再次踏上佛塔的时候,怀中抱着一个白瓷坛子,穿着肃穆的黑衣,一步步登上了佛灯阁。
接待她的依然是数月前那位老僧,只不过这次却是他亲手掀开了厚重的黄幔。莅阳将那白瓷坛子恭恭敬敬的放在了供奉香火的神龛前,接过老僧递上来的朱笔,在黄色丝带上写下谢郎二字,将丝带绕在瓷坛上打了个结,这才退回来上香祭拜。
黄幔放下时莅阳忍不住回头,满眼一模一样的白瓷坛子层层叠叠堆了成百上千,一时间竟是再也找不到她的谢郎……
☆、离苦海
几日后,太上皇病情忽的加重,莅阳与晋阳姐妹皆奉诏进宫侍疾,谢玉只得回到宁国侯府等消息。
是夜,睡到寅时忽听得悠远嘹亮的钟鼓声传来,谢玉赫然惊醒,第一声时尚没有反应过来,可随即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大半夜的也不是大朝会,怎会有钟鼓之声?而且钟鼓同鸣,绵绵不绝,声波激荡遍布皇城。
谢玉骤然一惊,怕是太上皇驾崩了吧?当即披衣而起,拿着灯笼走出去查看……
天还没亮,宫门外已经聚满了闻讯而来的朝臣。谢玉赶来的时候纪王和英王已经在等着了,不一会儿林燮也到了,宫门大开后,四人便急匆匆进去了。
一路上遇到的宫人都是神色悲戚,行色匆匆。
四人到了太上皇殿外的时候,台阶下已经聚满了人,看到他们过来,等候的太监忙过来给一一系上孝带,谢玉跟着前面三人进了大殿。
素来昏暗的殿中此刻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正殿的榻上暂时停灵,梁帝跪在榻前默默垂泪,太后、皇后、宸妃与晋阳皆是一身缟素,面上都哭的梨花带雨。
四人上前先拜梁帝,还没来得及拜太上皇的时候纪王忽然哽咽着扑过去抚尸痛苦,英王忙上前去拉,林燮的神色有些尴尬,却还是恭恭敬敬的上前拜过。
殿中独独不见莅阳,谢玉心下焦急,但此刻又不好发问,只得先等着!这时,太上皇身边的王善颤巍巍走了过来,跪下道:“启禀陛下,殿外来了一帮老臣,说是要拜祭太上皇!”
梁帝抬起头,擦了擦眼角的泪,道:“没来得及见上父皇最后一面,他们大概心里也难过。到底君臣一场!”他转向太后道:“母后,你们先去休息会儿吧!”
太后点了点头,带着皇后等一众女眷缓缓出去了。
“谢卿,你去母后宫中看看莅阳吧,她刚才晕倒了!”梁帝又对谢玉说道。
谢玉大惊,忙拜别梁帝,缓缓退了出去。
太后刚回到慈宁宫,苏掌事就过来禀报道:“秦太医要见您!”太后嗤笑了一声,道:“本宫……哀家早料到了!”说到此,心里顿时一阵凄哀,做了十多年太后了,如今却是真正成为了悲哀的人。既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爱女。
“传进来!”太后吩咐道。
不多时,秦太医便行色匆匆进来拜见。
“有何事,直说无妨!”太后坐在翘头案后,扶着额头道。
秦太医似乎很是为难,但此事干系重大,他却是不敢做主,只得硬着头皮道:“微臣方才为莅阳长公主诊脉,发现长公主……有喜了!”
太后偏过头冷笑道:“天大的喜事啊,告诉哀家做什么?去禀报驸马吧,谢家也该抱长孙了!”
秦太医顿时满头冷汗,虽然在宫闱浸淫已久,也算是老狐狸一只了,可也没有想到太后竟然给了这么个答复。
“这……的确是喜事一桩,可是……长公主的胎象与大婚时间不太相符。兴许是微臣医术不精,看错了也有可能,所以不敢私自做主,只得来向太后讨教。”秦太医逐字斟酌着回话道。
“呵,哀家能给你支什么招吗?该怎样就怎样,如实告诉驸马就行了。莅阳长公主已经出阁了,她的事如今该归驸马管!”太后似乎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道:“你去吧!”
秦太医有些傻眼,却不敢再叨扰,行了个礼缓缓退了出去。转念一想,太后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当年晋阳长公主出阁那可是准备了半年多,莅阳长公主匆匆出阁,虽然说与太上皇龙体欠安有关,但或许真正的原因是公主和驸马有了私情?
这样一想,秦太医心里的石头就落了下来,也难怪太后会不喜呢!秦太医回到丹凤阁的时候,看到谢玉已经来了,忙上前见礼。
“长公主到底怎么了?”不等他回禀,谢玉就匆匆走出珠帘问道。
“长公主殿下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虚弱,且忧思过度伤了心神,才会在太上皇陛下驾崩时太过悲痛而晕倒。”秦太医笑呵呵道。
谢玉有些不悦,道:“即便殿下并无大碍,你也不该如此高兴呀!”
秦太医笑呵呵道:“驸马误会了,我是来跟您报喜的!长公主殿下之所以身体虚弱,便是因为怀有身孕的缘故!”
谢玉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脑子嗡的一响,有点怔仲的望着秦太医,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