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念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重新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
十几年过去了。岑望生胖了,也沧桑了很多,身上多了上位者的气场。以至于岑念跟他直视时,比起怀念,更多的却是陌生。
她几乎要调动全部的联想,才能把眼前眉头深锁的男人,跟童年中爸爸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一片沉默中,岑望生的手掌在桌子上敲打了两下,不无感慨地开口:“你长大了。我一下居然没认出你。”
“我走的时候,你才到我这里——”他在腿上比了比,又咳嗽了一声,“现在也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
岑念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不躲不避地直视着岑望生:“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当年你离开,是因为什么?”
桌子下看不见的地方,少女的双手紧攥成拳。
她曾经幻想过很多解释。
比如不得已的苦衷,比如某些阴差阳错的误会。她甚至猜想过他当年是不是患上了某些不治之症,为了不让她跟妈妈伤心,才会突然提出离婚,从此杳无音信。
然而岑望生摇了摇头。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在你妈身上,我再也找不到新鲜感了。”
他缓缓摩挲着咖啡杯,若有所思:“你不了解男人。男人从本性上来说就是喜新厌旧的。”
“我和你妈妈真的相爱过,也幸福过。但是在一起三年五年之后,新鲜感过去,她身上已经再也没有让我动心的那个影子了。”
“我每天工作回家,日复一日地面对那张年轻不再的面孔。虽然和你们其乐融融的时候,面上也是带着笑的,但我心里始终很烦躁——一想到之后的几十年里,我还要面对那张日渐衰老,毫无新鲜感的脸,心头就像压着一股火。”
他喝了几口咖啡,皱着眉头丢进几块方糖,语气云淡风轻地像是在谈论天气:“所以那天我想通了,决定从这个漩涡里挣脱出去。”
岑念低头沉默了很久。
小提琴换成了欢快的舞曲,节奏激昂,色彩浓烈。她望着杯子里黑沉沉的咖啡,轻声开口:“说真的,你还不如得绝症死了呢。”
那她还可以靠着幻想编制一点温暖来安慰自己。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任肮脏恶心的言语粉碎她童年最后一点彩色的回忆。
她又开口:“你说没有新鲜感……那个章书鸣,你在他身上能找到刺激的感觉吗?”
“章书鸣?”
岑望生浓密的眉毛诧诧异地一挑,随即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来。
“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应酬时有人介绍贴过来的东西。碍于面子罢了,我看不上眼。”
“你要是喜欢,爸爸可以让他现在跟着你,算是一点补偿。他似乎以前是个偶像,还有几个人气……”
椅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岑念猛地从桌上站了起来,像避开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从小到大的作文,自己也许并没写错。
岑念攥紧拳头想,指甲几乎嵌到手心里。
——“很遗憾。我没有爸爸。”
咖啡厅开在二楼,外面是露天的走廊。岑念推门而出,几乎被迎面而来的风迷到了眼睛。她靠在墙面上背过身去,任乌黑的发丝拂了满脸。扭头再看时,正看到不远处江与臣的背影。
他背对着她,正坐在走廊铁质的栏杆上。修长的双腿自然垂下微微晃动,像是等隔壁班女孩下课的高中男生。
一阵风吹过,刮得他灰色的衣角猎猎作响,仿佛随时都有从高空坠落的危险。他却浑不在意,一手松垮地搭在扶手上,定定地望着远方。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江与臣很快转身过来,偏头问她:“解决了?”
岑念:“嗯。”
他没有多问,她也没有多说。
走廊上空无一人。这个时间点,来咖啡店消磨时间的人并不多。岑念调整好情绪,顺着江与臣目光的方向远远望去:“你在看什么?”
“那个方向是以前住的别墅。江遇舟发信息,问我有没有意愿把它卖掉。”
江与臣声音依旧清沉,“我说不卖,留着。”
“我在庭院里种了很多白菜,过几天就熟了。等天冷的时候,我想跟你一起坐在热烘烘的房子里涮火锅,边吃边看落地窗外的雪景。”
“寒冬很长。但我想跟你窝在家里的地毯上,懒洋洋地等待春天。”
他不经意间低头瞥了一眼岑念,发现她也正望着自己,眼里隐隐泛着水光。
“江与臣。”
岑念咬牙切齿地开口,紧紧拽着他的衣角,“我讨厌负心汉。尤其是那种言而无信,把感情当儿戏说扔就扔的。”
“你以后如果敢——”
话说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匆忙转身过去。一双修长的手却突然伸出,双臂不容拒绝地把她环在怀里。
“如果敢什么?”
江与臣从身后把头轻轻搭在她肩上,侧头去看她的眼睛,那双黑凉的眸子里像是亮着一颗渺远的星,“不守承诺?道德败坏?”
“还是敢离开你?”
隔着衣服,岑念背后依旧隐约能感受到少年人胸膛里加快的心跳。她用力抿着唇角不去看他,呼吸却乱得惊人。
“兔子是很忠贞的动物。”
江与臣似乎含糊着笑了一下,那张冷淡勾人的脸又凑近了点。隔着一指的距离,他在她耳后低声开口:
“那天晚上你在门外问的话我现在回答。没错,我就是喜欢你。”
“一样的问题,我也想问你一遍。”
他像怕冷一样,无意识间把她抱得又紧了点,声音轻的像一声叹息。
“你呢,你喜欢我吗?”
第56章
砰嗵。
秋日的气流在钢筋水泥间形成气旋。不远处一只花盆从高处坠下, 落地时发出几乎与岑念心跳共鸣的一声闷响。
唇齿间氤氲着温热的气息。她嘴唇不知所措地张了张,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
……可恶的直球系。
她默默攥紧了手。心脏里却像是藏了一只焦躁的鸟雀, 仿佛随时都要从胸膛里飞出去。
空气沉默了一秒, 两秒, 三秒,身后的江与臣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像怕她冷一样, 用大衣从身后安静地环住了她。被风吹得黑发凌乱的脑袋也轻轻靠在她肩膀上。
仿佛只要稍一用力, 他马上就会离开,重新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
隔着几寸的距离,岑念能稍稍觉察到江与臣若有似无的吐息, 温热的像是某种小动物。只要稍一偏头, 就能看得到他鸦黑的睫毛,冷淡而少年气的脸,还有那双又黑又亮, 仿佛浸着冰水的眸子。
他在安静地等待一个宣判。
砰嗵。
……说好只把他当朋友的。
她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下。
心跳仿佛脱离了掌控, 声响在脑中像是刻意调慢的镜头一般,缓慢而清晰地反复回荡。
——“你呢,你喜欢我吗?”
砰嗵。
……这种场合,这种时刻的告白,未免也太差劲了。
如同幻境重现。小兔子清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在脑海中冷不丁地再次响起。
她仿佛被蛊惑一样缓慢地转头过去,正撞入那双专注的,仿佛只装得下她一个人的眼睛。
砰嗵。
……不可以, 最理智的处理办法还是要当场拒绝。
岑念深吸一口气, 用力扯住了江与臣的领口,迫使他微微俯下身来跟自己对视。呼吸交缠,她甚至能看清江与臣睫毛上凝结出的水汽。
砰嗵。
——她闭眼, 重重地咬上了江与臣的唇角。
理智的规劝和戒律要重复一千遍一万遍。但青涩情感的崩塌,也许只需要视线相交的半秒。
娇嫩的唇瓣吻上那片冰凉的皮肤时,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失控了。
江与臣喘|息着发出闷哼,像是被扯下项圈的某种野兽一样用力地揽住了岑念的腰,仿佛环抱着某种觊觎已久的珍宝。每每她因为换气不得不仓促停下,用手指抵住他的脸时,他总会低低地呜咽蹭着她的手指,然后不依不饶地又追了过去。
五感混沌,大脑空白。而通过薄薄的布料,岑念居然还能察觉出江与臣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原来眼前的人并不像面上那么冷静淡泊。告白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他也在紧张,也在恐惧。他在赌桌上押上了自己全部的尊严和爱恋,把宣判他命运的决定权交到了她的手中。
月亮里那个高冷而恶劣的小兔子,终究还是从天上落入她怀里。
她又一次闭上了眼睛,青涩地露出一点舌尖。
……
秋风又起。
天气预报里从西伯利亚长途跋涉而来的冷气流,在这个下午一无所觉地回荡在岚城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痛苦的,不甘的,酸涩的,胆怯的心绪和回忆像一阵朦胧的雾。在这个宁静而寒冷午后,悄然被席卷而去。
半晌,江与臣神色挣扎地抬头。
他头发凌乱,几缕发丝因汗意贴在脸颊上,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低声开口:“……好了,不能再……哈……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