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许久没上班了。
单位领导说是让他停薪留职,可也没提过期限,买粮食要钱,买酒也要钱,照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了。
董萍是两天前刚回来的。
在娘家待着不是个办法,经娘家人规劝,她带着一点钱回来,两口子凑合着过。
可心头的隔阂仍旧在,再加上顾方被他爷爷奶奶接走,夫妻俩之间便更像是少了一座沟通的桥梁,有时候一整天下来,也说不上一句话。
此时他们都是面无表情地走在这大院里,一个回头,看见嗒嗒,表情都僵住了。
顾建新现在是怕了这小丫头,也怕了他们家的人,赶紧转头,快步往屋里走。
见他这模样,董萍咬咬牙:“干什么像做错事一样?是他们家害了我们!害我们没了工作,现在还没了儿子!”
“少说晦气话。”顾建新骂道,“儿子在我妈家,过得好好的。”
董萍揩了揩眼角,心里难受:“孩子只有在亲妈身边才能过得好!”她这样说着,也跟上顾建新的脚步,但不由又回头看了嗒嗒一眼。
小丫头长得粉雕玉琢,机灵得很
,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转着,像是什么都懂。
不过,她哥哥呢?
看来是怕了这个地方,没有来。
董萍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报复一般的快感,她冷笑道:“那倒霉蛋真以为跟着亲生父母走了就是好事?在我们家,他有吃有喝,有衣服穿,还能念书。到了乡下,他连书都没得念,就只能跟着他那个爹种地!”
顾建新顿了顿脚步,虽没有搭话,心底却觉得董萍说得有道理。
乡下人没钱,想要进一趟城是难上加难,这不,一家子人就只有小丫头来了。
“那倒霉蛋心底肯定悔得很,早知道留在我们家,总好过现在变成乡下人。”董萍眸光一凛,总算找回一点优越感。
……
嗒嗒到了姥姥家门口,轻轻敲门。
好半晌都没人来开门。
“你姥姥姥爷该不会不在家吧?”宋小翠说道,“机关单位现在好像还没下班呢。”
嗒嗒傻傻地摇头:“那该怎么办啊……”
“要不先跟小翠姐姐回家。”
宋小翠这话音一落,就听宋小航立马高兴地欢呼起来:“可以带妹妹去玩啦!”
可他还没开心太久,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葛慧从里头冒出个脑袋:“谁呀?”
“是我呀。”
小女娃软糯糯的声音传过来,葛慧这才低头,看见嗒嗒。
“你咋来了?”葛慧往后退一步,让她进来。
宋小翠见嗒嗒终于进屋了,就没再多留,只解释一会儿嗒嗒的父母便会来接她。
葛慧见她打扮得还算讲究,耐着性子听了几句,懒洋洋地答应:“行了。”
房门关上了。
嗒嗒问:“姥姥呢?”
葛慧撇撇嘴:“没礼貌,也不知道喊人。又来打秋风的?”
嗒嗒没理会她,轻车熟路地跑到她姥姥的屋里:“姥姥,什么是打秋风?”
毫不意外,郑平娣狠狠地数落了葛慧一番:“你对着孩子说什么话?她来看姥姥,怎么就叫打秋风了?难道你儿子和你父母从来不来往?”
葛慧一个劲地摇头,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一张脸顿时就红了。
这小丫头,真会告状!
“姥姥,你怎么躺在床上啊?”嗒嗒跑过来脱了鞋,小短腿一蹬,坐郑平娣床前。
小团子看起来软乎乎的,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凑过来,关切地问:“你是在睡懒觉吗?”
郑平娣的心化成一片:“听说你哥哥回来了,对吗?”
说起哥哥,嗒嗒的眼睛亮亮的,立马点点头,绘声绘色地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从接回许年,到和周老太吵了一架,再到宋小航家的后娘被赶走,最后便是分家,有了新房子住……
郑平娣连猜带蒙,听得云里雾里,但光是从小外孙女稚嫩的话语之中,就能感受到她过得有多好。
小外孙女过得好,那就表示他们一家子人过得都好。
郑平娣松了一口气,捂着胃,说道:“姥姥这阵子犯胃病了,成天往医院跑。等下次,姥姥就去你们家做客,我和姥爷也好想看看你和你哥哥。”
“嗒嗒给姥姥摸摸,很快就不疼啦!”嗒嗒不知道哪儿是胃,伸出小肉手在郑平娣的肚子上一圈圈来回揉着,又说道:“嗒嗒等着爹娘来接,等一下他们和哥哥也会来的,不用等下次啦!”
郑平娣按住嗒嗒的手,惊讶道:“真的?”
之前顾建新与董萍因收养顾子颂的事被整个单位通报批评,最后董萍甚至还被辞退,这在单位与职工大院引起了轩然大波。
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在讨论他们。
郑平娣与付丛森对他们俩的所作所为也是深恶痛绝,可更让他们感到震惊的,是顾子颂竟是他们的外孙。
在得知真相的当天,他们就急着要去瓯宅村探望。
可就在临出发之前,郑平娣的老胃病却突然犯了,而后又是发烧感冒,向单位请了大半个月的假,折腾到现在还没完全好。
郑平娣心中焦急,每天都要吃不少药,恨不得赶紧恢复好,去看看闺女一家子。
没想到,他们竟自己来了。
郑平娣赶紧从床上下来:“姥姥去买菜,给你们一家子做一顿好吃的!”说着,她又喊道,“葛慧,你去我兜里拿几张票,上食堂打两盘红烧肉!对了,你带上嗒嗒一块儿去!”
葛慧听了她婆婆的话,只好领着嗒嗒去单位食堂,急急忙忙走了好一会儿,才慢下脚步,心底一阵不痛快。
她都请假来家里伺候婆婆好多天了,
可她婆婆基本上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提不起精神来。
今天听说付蓉要来了,倒是一下子眼睛都亮了,那病都好了一半!
她婆婆对这姑子咋就这么稀罕呢?
葛慧长叹一口气。
……
许广华与付蓉带着许年到城里时,大雨已经停了。
许年跟着父母下了车,走了两步,经过自己过去念书的学校,脚步顿了顿。
就在这个地方,他被董萍指着鼻子骂,而后董萍不愿意让他坐她的车,他就只能饿着肚子,从这里跑回职工大院。
现在再想起那时发生的种种,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年年,我们去供销社买点吃的,给你姥姥姥爷送去。”许广华猜测许年想起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打断了他的思绪。
三个人到了供销社,挑挑拣拣。
当时村长家给的粮票现在就起作用了,付蓉让售货员拿了一袋粗面粉和一袋细面粉。
“他们会不会不习惯吃粗面?”许广华说道。
付蓉想了想:“刚分家,很多东西都需要添置的。这些东西,我们平时都已经不舍得买了。”她从荷包里掏了钱和粮票,付给售货员,又说道,“粗面粉和细面粉可以掺在一起吃,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们的心意了。”
“行。”许广华接过两袋面粉,又看了一眼柜台,问许年,“年年要不要买糖果?”
许年笑道:“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一家人从供销社走出来,脸上都带着笑意。
付蓉实在想不到,自己竟会提着粮食,带着家人一起回娘家。
当初她明明是一无所有的,现在日子怎么就越过越好了呢?
她刚一将这想法对许广华说了说,便听他笑道:“现在的日子还不算好,只是以前我们过得太苦,一对比,就像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似的。”
许年站在一旁听他爹说的话,深以为然。
就在他的思绪又被过去的苦日子所缠绕时,忽地听见一声动静。
“你这孩子咋不学好呢?我看你背着书包,应该也是念过书的,难道你们老师没说过不能偷东西吗?”
“你赶紧把钱交出来!再不给钱,我现在就抓你去你们学校,让你们老师评评理!”
“不说话是吧?对了
,你父母呢?”
那是在供销社边上一家杂货铺里发出的声音。
一个小孩的衣襟被老板紧紧揪着,斥责声越来越大。
而在里面的小孩,就是顾方。
顾方的胆子小,脸皮也薄,这会儿埋着脑袋,快要哭出来似的。
“我回去拿钱,明天给你送过来……不要找老师……”他小声说。
“你当我傻呢?”老板冷笑,“你现在一走,可不就跑了?行,不找老师,那我找你父母!你父母在哪儿?哪有这样教孩子的?教得孩子小偷小摸,这要是再往回退个几年,碰上严打,就算是像你这么小的孩子,也得蹲大牢的!”
顾方的脸色被吓得更白了,咬着牙关,眼泪往下掉:“我没有偷,没有偷东西……”
“还在这儿狡辩呢?”老板又嚷嚷起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由耳边响起。
“他差你多少钱?”
顾方一下子就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许年。
许年站在他身边,又向老板重复了一遍:“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