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向晚点点头。
她在这方面特别豁达,耳聋眼瞎,面对挑衅通常都没什么反驳的欲望。
纵然不明白世间为什么总有人将胜负当成快乐的源泉,但她尊重这一行为。
山雨欲来,长明山的山路赛道上只剩下两辆机车的身影。
这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一个只想赢,一个只想输,距离渐渐就被拉开了。
席向晚落后了一段距离,看着前面的人。头盔中的视野四四方方,看出去,庄雨丰的身影也四四方方的。她伏在机车上,左手灵活,脚踩油门,似乎赢席向晚还不够,一定要狠狠地赢,痛快地赢。
席向晚一脚油门踩下去,追了上去。
她追上去是为了和庄雨丰好好谈一谈。
她和她之间似乎已经没有可能再找到好好谈话的姿势了,反而这时候可以,风声、引擎声,掩护了两人的矛盾与仇恨,在凛冽的速度中谈话,还有可能谈出些君子风度。
席向晚开口,话题很硬:“说吧,你所说的可以令我万劫不复的真相,现在可以说了。”
庄雨丰在风中大笑:“席向晚,你胆量不错啊,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和我聊这个,你不怕听见了,承受不住刺激,车毁人亡吗?”
“那就试试看。”
她看向她:“我车毁人亡,你应该不会为我流泪。你想看一看那个场面,就不妨试试看,说吧。”
庄雨丰转头看了她一眼,头盔遮住了她眼中的高度赞赏。
“不错嘛。”她并不被激怒:“懂得利用心理战术,来迅速套话。向晚,你比我之前认识的那个席检察官厉害多了,唐辰睿教的?”
席向晚没有回应她挑衅的欲望。
但她不得不承认,唐辰睿对她的影响确实占了不可忽视的一部分。他说的那么多话都在她心里好好存着,比如她记得他说的,人的一生,不论贫富贵贱,最后加减乘除,算一算结局,分数都一样。抱着这个认知做事,会更有底气,也更无畏。
“我对他没有那么大的执著心。”
她诚恳地告诉对方:“喜欢一个人,和得到一个人,在我这里是两件事。”
庄雨丰大笑。
“哗啦”一声惊雷,伴随着庄雨丰妖异的声音,诡异非常:“唐辰睿真不值啊。为了你,竟然容忍犯罪……”
“……”
席向晚神色一晃。
机车在极速中伴随着她的失神而失速了一秒,席向晚险险拉回方向,车身从危危倾斜中恢复,她重重踩油门,追上去要问清楚:“你等一下!”
然而有人已经不许。
一声轰鸣的声音伴随着杀人般的速度从身后忽然急速冲出,席向晚猛地凝神,从后视镜中看清楚了,身后是一辆性能一流的跑车,正以不容置疑的速度逼近她和庄雨丰。
它确实是来杀人的。
席向晚从警校毕业,做了这么久的检察官,早已练出了一股熟悉犯罪的嗅觉。她看到身后这辆车,就明白了一件事,来者不善。
“庄雨丰!让开!”
如果换做是从前,这一声警告足够救一次庄雨丰。她有经验,有速度,有身手,无论哪一点都能赋予庄雨丰比旁人更大概率的存活率。
然而这一刻,却晚了。
她的左手不似从前,她的经验被磨灭良多,她的身手消失了大半,更重要的,是她对席向晚不再信任,从席向晚口中喊出的警告皆不成警告,她不仅不听,反而变本加厉,逆道而行。
“庄雨丰!”
席向晚极速拐弯,在最危险的弯道抓住了机会,拉起车头,连人带车一跃。这样的惊险举动她做过很多次,有时成功了,有时失败了,但不做就不会有成功,所有的成功都是用命换回来的,这一点,她没有异议。
席向晚看准了那辆来者不善的跑车,用纵身跃车的速度跃向车身,强迫它停车。
然而她低估了这辆跑车的性能,不仅一流,更是经过改装,是一流中的超一流。席向晚纵身跃车落地,只够得上它的一截尾部车厢,机车与跑车的重撞之下,跑车安然无恙,飞驰而去,机车重心不稳,被狠狠地甩了出去,连人带车拖行数十米,直直地飞甩向一旁的道路。
山道两旁的栏杆救了席向晚一命,她在飞甩下山崖的一刻抓住了栏杆,一旁的机车就运气不佳了,被栏杆拦腰截了两段,碎片乱飞,一片割伤了席向晚的手,一片割伤了席向晚的脸,血迹蜿蜒而下,被磅礴大雨冲刷干净,又继续从伤口处不断涌出。
席向晚大口喘气。
她用了全部的意志,用最后一点力气做出了一个后空翻,从断崖处翻上了栏杆。
她跌落在地,擦了擦脸,在粗重的喘气声中想起了什么。
“庄雨丰……”
眼前哪里还有那一辆机车和跑车的身影。
席向晚定了定神,迅速翻出手机。诺基亚的质量在实战中显示出了惊人的素质,经过了车毁人亡的恐怖事件,依然坚挺地待着机、信号满格。
她迅速拨下110,请求支援:“长明山发生恶性追车事件……”
话说了几个字,爆炸声猛烈传来。
地动山摇,火光冲天。
飞溅起的跑车和机车,一并在这山林大火中,从有到无。
席向晚眼中满是大火的倒影,手里的行动电话掉落在地。
凌晨十二点,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急刹车停在医院门口,一副担架被迅速抬了下来。
担架上的人呈狂躁状态,四肢皆被绑着,脸上流血。
四个护士用力按着她,一路将担架送至急救室,医生刚解开她的左手,立刻被此人直挺挺坐起的力道撞了出去。
医生捂着被撞得淤青的鼻子,迅速回神:“快按住她!”
“滚!”
担架上的人带着一身从地狱转身的无畏,用力扯断四肢束缚:“我要回现场,谁挡杀谁!”
在场的人民医生遵纪守法,最怕的就是飞来横祸般的医闹份子,一时被吓住了,面面相觑。
急救室的大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一个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身后的韩深亦步亦趋跟着他,被他阻止了,吩咐了一句“你在外面等”,韩深随即点点头,替他关上了大门。
唐辰睿眼中只有担架上的那个人。
她狂躁又阴郁,和他认识的席向晚判若两人。
他俯下身,猛地将她拉入怀里。
“没事了。”
怀里的人有些颤抖,被搂得更紧。他听见她沉声说:“送我回现场。”
“现场已经被警方封锁了,整座长明山都在警方的控制之下,你放心。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接受急救,只有你自己安然无恙,才有能力做更多你想做的事。”
他的道理讲得再对,对此时的席向晚而言也形同废纸一张。她厉色看着他,定了主意,誓死要成全自己:“你不肯送的话,就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念情分。”
话音未落,她的右手已经挣断了束缚绳索。
一身伤痛,唯有暴力可解。
唐辰睿忽然低下头吻她。
医生:“……”
护士:“……”
他全然不顾旁人,倾身温柔一吻。
情深义重最好,好得叫人糊涂。席向晚对庄雨丰,就是好得糊涂了。她一向与人世相处得那么平和,是可以走在日月下也可以走在风雨下的磊落,庄雨丰离去的重击,令她与人世也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席向晚,你要让自己振作起来,”他附在她唇边,温柔如水:“才能有更多力量,为庄雨丰做事。”
她想起很久以前,庄雨丰与她一道闯生死,任务失败了,险险捡回一条命。两人活着,从地狱回来,庄雨丰拍着她的肩笑道,旧日说书人常讲,孙悟空与妖魔斗败了只剩他一人,也是回不去花果山的,手握那样顶天立地的一根金箍棒,他还要堂堂正正闯天下。
昔日的庄检察官,真的从此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一个人也要将天下闯一闯。
直到有去无回。
席向晚仰头闭眼,滚落两行热泪。
庄雨丰的葬礼在一个阴天举行。
人群里,众生相,神色各异。
庄家舅父舅母作为唯一的亲属到了场,感情不深厚,到了这会儿也省了在人前的做戏,和庄雨丰昔日的检察厅各位领导握手时,还端得出一个端庄的微笑,只道庄雨丰生前麻烦各位了,今后我们若有事还请各位领导看在庄雨丰的面子上帮忙一二。多么现实的一对养育人,在庄雨丰身上的那点养育之恩,在她身后事上也不忘抓紧最后的机会捞一捞回报。
朱苟鹭也来了。
相比舅父舅母与检察厅,复隆派出的送葬队伍可谓壮观。朱苟鹭亲自到场,身后副总跟了一串,复隆每个机要部门的一把手都到齐了,俨然一副痛失大将的悲痛。复隆的丧礼文化堪称企业典范,公关部甚至拟定了一份发言稿,在丧礼上由朱苟鹭演讲了一遍,大致内容是叙述庄雨丰这两年在复隆的丰功伟绩,对痛失这样一位爱将表示沉痛。
一台戏唱罢,人群散去,园内只剩下席向晚一个人。
她鲜少穿这样的黑色裙装,背影更显清瘦。脸上的伤还未痊愈,贴着一道OK绷。手握得很紧,骨节分明,似乎又想起这里是墓园,有戾气始终不好,遂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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