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包了一块烤鸭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汤,肺腑之言:“真的很好吃啊。”
蒋先生正拿着一块四方白色小毛巾擦手,听见这一句评价,长舒一口气:“席小姐过奖。”
这人是个懂情趣的,办完了事,也不多做停留,吩咐人将餐车推出去:“那么,二位慢用,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好,谢谢蒋先生。”
唐辰睿今晚是吃过晚饭的,这会儿也不饿,纯粹是陪着,手法熟练地替她包烤鸭。他有经验,无论两人之间处于何种关系,席向晚永远不会在吃饭的时候有脾气。这个女生对吃饭有一种旁人看不懂的敬畏之心,仿佛吃饭永远和好坏无关,而和信仰有关。
他将手里的烤鸭递给她:“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有意思?无论吃什么,都非常虔诚。”
向晚一愣,随即笑了下。
“很久以前看过一部剧,写一个热爱吃饭的大叔。大叔就像无数打工者那样,每天都奔波在工作和生活之间,吃饭的时间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候。里面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不被时间和社会束缚,幸福地填饱肚子的时候,短时间内他变得随心所欲,变得自由,谁也别打扰;毫不费神地吃东西是一种孤傲的行为,只是这种行为能够与现代人平等,能够最大程度得到治愈。”
她看着手中的烤鸭,朝对面的人晃了晃:“后来我发现,他是对的。一个人一生的快乐能有多少呢,金榜题名、得一心人、一夜暴富,这些在瞬间的巨量快乐又能持续多久呢。只有吃饭,睡觉,这类永远要做却不会厌烦的事,才能给你源源不断的满足。”
唐辰睿听着。
从前他听闻,人永远是既善又恶的,心中趋近佛的时候就善一点,心中趋近鬼的时候就恶一点。一直以来他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着,是席向晚的出现,令他明白,这世上还有一类胸无大志的选手,最大的快乐不过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也不介意旁人认为她软弱,哪怕只有她自己明白在关键时刻铤而走险的也会是她。
他有些迟来的自省:“从来不曾听你说起过这些,我以前……没有能够足够地体谅你的感受,让你辛苦了。”
向晚愣了下,像是被这句话砸晕了。
“没有,没有。”
唐辰睿不讲理起来她招架不住,唐辰睿忽然讲理起来她更招架不住。向晚有些无从安慰的不自在:“你别这样说。”
唐辰睿深吸一口气,被她的好胃口影响到,伸手陪她一起吃起来,“好,不说了,吃饭。”
一顿饭结束,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
即使已经是深夜,唐辰睿还在心里郁闷时间的飞速。他不喜欢烤鸭的地方就在这里,包一块吃一块,什么形式都没有,吃完一只鸭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所以当初他最喜欢带席向晚出去吃饭的地方就是她从来没吃过的那些外国料理,单是教她如何吃就能花上半天时间,足够他揣着私心跟她耗半天的。
“今晚很开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烤鸭。”
吃完走人,席检察官的办事效率还是那么强,一点“再喝杯茶聊聊”的意思都没有,拿过一旁的文件袋就准备走。
唐辰睿嘴上说着“好”,将人送到门口的时候却抱住了。
向晚:“……”
这具身体却仿佛找到了最合适的怀抱,迅速地与那双不规矩的手融合成了最习惯的姿势。他将她横着揉竖着抱,闭着眼睛轻声问:“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过我吗?”
他有一副好嗓音,认真的时候很迷人。向晚见过他无数种说话的样子,哪一种都不如他这一刻令她神往。这一刻的唐辰睿特别好,说话就是说话,留人就是留人,没有算计,毫无想法。
“可是我有想你。”
他说着,手往她身上探去。
她手里的文件袋直直掉落在地。
她忽然有些感动,仿佛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与人世、与她处出了正当感情的唐辰睿。
她在一瞬间的心软给了他最好的机会,他抱起她,热烈深吻,用热情诱惑了她不坚定的理智。
自从那晚被唐辰睿拒绝,遭遇了一顿可大可小的羞辱,庄雨丰始终心情恶劣。
失败、可耻、求而不得的落寞、孤独,一群最可怕的负面情绪彻底挟持了她,理智摇摇欲坠,甚至影响到了工作。
连朱苟鹭都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庄顾问,最近你的状态似乎有些异样,需要放假休息几天吗?”
庄雨丰当然听得出老板话语间的不满,顺水推舟:“是,最近有些累,体力跟不上了,如果朱总允许的话,我想休假一周做调整。”
朱苟鹭爽快地挥手:“去吧。”
庄雨丰走得很礼貌,转身的一瞬间,眼神却无比阴郁。她看不见的是,身后盯着她背影的朱苟鹭,眼神同样阴郁。他隐隐有些预感,“庄雨丰”这张牌有些不好用了,失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这令朱苟鹭十分警惕。
庄雨丰利用一周的假期去了一座寺庙修行。
寺庙坐落在山腰,雨水多,天气湿润,常年云山雾绕,吸引了不少尘世之客。近年来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带动了城市白领入寺清修的风潮。平日里在写字楼争名夺利的男男女女,一到了佛门净地,有无信仰都不重要了,各个化身虔诚信徒,早起晚睡,恨不得能和方丈师父谈经念佛到天明。只是临走前对着佛寺许下的愿望暴露了这些中产阶级的欲念,求财、求高升、求股市大涨、求炒房暴富,赤裸裸的人性在修行之地暴露无遗,方丈每每见了,都沉默摇头。“道一声佛法,满面惭惶”,这类自知与自省,他对现代中产白领已不抱希望。
庄雨丰似乎是与众不同的。
她不求财,不求高升,不求股市大涨,不求炒房暴富。她清修,就只是清修。晨起诵经,挨饿苦修,到太阳升起后才食一碗清粥;又独自登高望远,在很少有人走过的山林间探索一条出路,背包里放的不过只有二两馒头、一碗水。
晚间和僧人师父对话,参悟尤其妙。旁人都是提不完的问题,等不尽的回答,只有庄雨丰反其道而行之。
师父问她:“你可知如何得心中无杂念,清净而为?”
庄雨丰一笑,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师父看着她,颇有些惊讶。
佛法四通八达的意思,在她口中讲出来,竟能阐述得这样好。
但时间久了,师父反而比担心旁人更多地担心眼前这个人。人,有欲望,不能说是好事,也不能说是坏事,只能说是正常的事。至于好坏,则要由欲望的高低急缓来评判。庄雨丰的欲望却和寻常人大不同,她有,却极度害怕被人看穿,仿佛这欲望是见不得光的,她用通透的外表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这欲望,浑然不知欲望即是本性,如何遮也是无用的。而她的遮掩显然到了病态的程度,心里恨着,却一定要笑着;心里猜忌愤怒着,却一定要若无其事。她以为能骗过众生,却不知佛前众生皆苦,“劫”这一字绝不会像武王一怒而天下平那样,轻易地就过去了。
师父最后给她忠告:“大海之水永远顺流,但戏台上的虾兵蟹将总有为了博得满堂彩而逆流而上的,最后即便成功也是戏。人世间万物还是顺流得天下的多,逆之则苦。”
庄雨丰听了,谢过,盈盈一笑。
师父叹一口气,知道她全无听进去。
七天假期到,离开的时候,庄雨丰确定了一件事:她的痛苦,神佛也解救不了,只能靠她自己。
她利用七天时间,终于想到了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疑点:唐辰睿说他是自愿失败,为什么?他是为了谁,甘愿犯下这么大一个失败?
席向桓的邀约很稀有,所以当朱苟鹭接到他亲自打来的电话,邀请他今晚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朱老板当即挑了下眉,在心里权衡这是鸿门宴呢,还是赔罪宴。
说它是鸿门宴,当然是有理由的。
自从唐辰睿退出合作之后,朱苟鹭在席氏合作伙伴名单上一家独大,利用独有的信息渠道,在席氏重工这个上市体上疯狂敛财。自从上次和席向桓正面冲突了一次之后,他有所收敛,但欲望却让他没法一直收敛,还是忍不住再干了几次。这事瞒不过席向桓,如今他邀请吃饭,怎么看怎么可疑。
说它是赔罪宴,也有理由。
理由就是朱聘婷。
这个独生女给朱苟鹭长脸长得不是一点两点,而是全国上下一致的好路人缘。有她站台的地方就有支持,朱娉婷一直以来的善良和不争让路人都有好感,以至于对复隆的态度也多了一分同情票。在朱聘婷订婚这件事上,席向桓明显是理亏的,他的利益为先举动做得太明显,他既不欺骗她,也不欺骗天下人,他本以为这是磊落,落在路人眼里却是冷酷无情。上次事件爆发后,虽然席向晚最后被舆论救了一回,但对待感情的薄情却是被盖棺定论了,至今仍然被人诟病。作为晚辈,席向桓对朱苟鹭这位长辈有所赔罪,也是应该的。
直到赴约来到酒店门口,朱苟鹭似乎还在吃不准该拿什么态度来应对,但当大门被人拉开,朱老板那与生俱来的生意人精神立刻就位了,三七二十一,先客气客气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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