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瑶从警察和井鸥的叙述中拼凑出前因后果:婚礼那天晴子跟去停车场,不想错把另一个背影当成自己。小家伙一路追进附近小区,知道认错人想回去,绕来绕去迷了路。她被来这里探望朋友的一对老夫妇遇到,见孩子饿的难受便带回家,不想吃了饭忽而上吐下泻只得送来急诊。警察通过小区监控排查到车牌号,辗转一通这才联系上当事人。
民警指指急诊室外好似犯下滔天大错低头沉默的一对老人,“这叔叔阿姨也是好心,语言不通,说看孩子没精神想喂饱了再送派出所,谁知道小孩有点水土不服忽然就生了病。他们怕这时候报警担责任,琢磨着治好了再送。一来二去纯属好心误事。”
晴子打着点滴已熟睡,田中守在一旁,仍是失魂落魄的模样。
井瑶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放心吧。”
田中赶忙起身,“瑶,请帮我翻译。”
从民警到老夫妇,田中一一鞠躬道谢。在晴子走失的两天里他没有一句抱怨,无论对井瑶,对井鸥,还是对这个险些让他失去女儿的故地,失而复得后的第一反应只有感谢,他的善良与生俱来。
可这样的田中,井瑶看向母亲,她的眼神里除去欣赏,再无其他。
或许从初识到再见都只是欣赏罢。
田中陪床,井瑶一言不发随母亲走出医院。
“你怪我,我能理解。”井鸥慢悠悠开口,“当时那情况我没多想。”
井瑶反唇相讥,“要是找不回来呢?”
井鸥不予回答,将脸侧到一旁。
“上车吧。”井瑶打开车门,自顾坐进去,系好安全带。
过了几秒,井鸥坐进来,“找不回来,我后半辈子都会后悔。”
打火起步,车辆驶出停车场。许久,井鸥再次开口,“婚礼办不成,也会后悔。”
那一瞬间井瑶怒气冲头,几乎要踩下刹车将母亲扔到路边。
快五十的人,怎么说得出这么没道理的话?
井鸥看出她情绪,不激动也不反驳,她问,“瑶瑶,你有没有想嫁的人?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强烈地想和他相守一辈子。”
她们从未谈过这个话题,一次都没有。开始井鸥听到关于女儿取向的闲言碎语,她想许是真的所以井瑶不愿聊也不谈恋爱。婚礼那天秦硕来休息间道喜,小伙子笑说您还是赶在我和瑶瑶前头啦。半真半假的语气,井鸥未深究,可也稍稍放下心——比起取向,幸福总是更重要。
婚礼结束,晴子找到,这样一个让人心安的夜晚,井鸥忽然想与女儿聊聊天。
“没有。”井瑶冷淡回应。
“小秦不行?”
“秦硕?”井瑶哼笑一声,“哪儿跟哪儿。”
井鸥努力在女儿脸上寻找掩饰的破绽,没有,并不是因为羞于承认而否定。
二十七岁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这几乎不可能。
“我像你这么大,你都会跑了。”井鸥叹气。
“准确地说,您都二婚了。”井瑶余气未消,像吃了枪药字字逼人,“把无名警察都忘了吧?”
关于亲生父亲的谎言,一个长久以来从不曾被点破的谎言。
井瑶不问,因为自知道是谎的那一刻她同时知道问了就会伤害母亲。可此时此刻她是故意的,将晴子与婚礼相提并论的母亲让她心寒。
井鸥忽觉气短,她将车窗开一条缝,试图用晚风解心事。良久沉默后她说道,“小时候骗你的,妈很抱歉。但你爸爸是个好人,那时候我们没办法在一起,就分开了。”
抵达章家门口,井瑶将车熄火。她看向井鸥,“他还好?”
井鸥皱眉,“瑶瑶,你想见……”
“算了。”井瑶打断。
井鸥仔细打量女儿的表情,也并无异常打开车门,单脚已经沾地又回过头,“你做没做破坏别人家庭的事儿?”
“什么?”井瑶诧异,完全识不透母亲的问法。
井鸥不管她的惊讶,继续问,“那是交往的人曾伤到你?”
“啊?”
井瑶懵了,她完全不懂母亲意图。
“走吧,注意安全。”
井瑶还没反应过来,车门已被关上,井鸥背影依旧窈窕。
有一件关于父亲的事,井瑶从未同井鸥说过。
适应异国生活后心态放松下来,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小说。她读过这样一个故事:男孩去寻找亲生父亲,千方百计打探,蛛丝马迹拼凑,事实证据探索,他终于找到那个人,可父亲却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男孩看着对方的样子和表情陷入迷茫,不知不觉就联想起自己。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和这个人有太多相似之处,一颦一笑,某种念头或某下反应。他开启一场顽固的自我怀疑,无法自拔,寸步难行。
小说被归置在图书馆推理类书架,井瑶没有读完便去还了书。
发现自己和父亲一样有杀人犯潜质,然后呢?
她当然好奇结局,可她不敢看。
回家后忧心忡忡问宣承,“你觉得自己和宣叔叔像吗?”
“不像。”宣承努努嘴告诉她,“他总有太多顾虑,什么都独自消化,这样不好。”
那时宣前进还没有出事,可宣承却无意道出结局。
不像多好。井瑶在心里说。
好奇心像加了过量酵母的面团愈发膨胀,她忍不住给大舅打电话询问父亲的事。
“我也不知道是谁。你妈快毕业时怀了你,那时肚子看不出来她谁都没告诉。后来瞒不住才跟我说,能有什么办法,她那脾气你也知道,我和你舅妈连翻逼她可怎么都问不出是谁。我俩琢磨着可能是她班里同学,那年代讲究门当户对,咱家条件不好,保不准遇到个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大舅颇为自责,“也怪我没本事,爹妈该嘱咐的话该尽到的责任我对你妈……有欠缺。连带你小时候过得也委屈,总被人欺负。”
“您别这么说。”井瑶宽慰,“都过去了。”
“现在你大了,这些陈年往事说出来或许也能理解。”大舅问,“想找那个人?”
“不,”井瑶否认,“本来就不存在的人找到也无趣。”
事实上,听到这番话让她倍感窃喜。
和母亲一样的大学生,道德有短板,但大概率智商和品质不会太差。
至少不会像书中那样。
“别告诉我妈我问过。”她最后嘱咐大舅。
回公寓的路上,井瑶忽而想起这件事,某个念头再次一闪而过。
就像上次和母亲聊到章驰时那种疑惑,可具体是什么,她说不清楚。
坦白来讲,她对父亲没有执念。他是怎样的人,长什么样子,在哪里在做什么,这些统统和“父亲”这个词汇一样,遥远而朦胧。若知道也便知道,若此生都是一种符号也没什么大不了。
生活有必需品和非必需品,对井瑶而言,父亲是后者。
这一点她像极了井鸥。别人的说辞、行为、选择,我们没办法改变,更无权利干涉。
只是她不具母亲那样视而不见的洒脱。
隔日早晨八点,秦硕打来电话,“我在你小区门口,收拾完直接下来吧。”
井瑶不解可也未多问,锁好门下楼。
秦硕打双闪停在临停车位,见人走近侧侧身从里面打开副驾驶门,“挺快啊。”
“有事?”井瑶上车,拿开座位上早餐袋放置腿上,食物温热。
“有豆浆,小心别洒身上。”秦硕说着径直起步,“没事儿。小井老师这几天肯定没休息好,安全驾驶人人有责。”
井瑶笑,这才懂他好意。想想又道,“晴子的事也谢谢你。”
这两日自己分身乏术,而作为唯一能与田中顺畅沟通的秦硕一直跑前跑后,又是翻译又是安抚。最为重要的是,井瑶知他一定尽心尽力,这是多年共处培养出的信赖——事情交予秦硕尽可放一百个心。
“田中给我发消息啦,说去东京让我到他那儿吃饭,定制待遇。”秦硕目视前方,“你这三爸人相当好啊,咱妈怎么就培养不出感情呢。”
培养。
培养。
井瑶默念这两个字,将头转向窗外。
抵达学校,秦硕刚要下车被井瑶拉住,她晃晃餐袋,“车上吃吧。”
不去办公室自然为避人耳目,一想便她有私事要说。秦硕关上车门,“来,分饭。”
井瑶拿出一杯豆浆一份煎饼递过去,自己则呆坐着半天没动。
“你可别提想吃面包喝咖啡啊,太不近人情了。”秦硕边吃边打趣,吸管插进她那杯豆浆里,“趁热。”
井瑶喝上两口,问他,“你认为两个没有任何基础的人,试试看的话,可以培养出感情吗?”
“诶?”秦硕惊讶抬眸,这是井瑶第一次主动谈及此类话题。
“说你观点。”
秦硕思量一刻,认真作答,“分人。”吃上一会儿又道,“相亲认识的不都这个情况,有成的也有黄的。主要看相处阶段对方是否符合自己的期待,两人有没有共同走下去的愿景。”
“所以,”井瑶看着他,脸上表情如同课堂上面对难点真诚求解的学生,“如果一方最开始就无从期待,这种尝试是不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