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井瑶打趣,“早晚的事。”
“那行,我俩这就出发。”
今天热闹了。
小姑也在,见她到打声招呼便要走。奶奶强势将人拉下,“你不正念叨放暑假送石头去美国么?现成的专家给你叫来了,走什么走。”说罢面朝井瑶,“瑶瑶,你快跟小姑说说。”
石头是小姑的儿子,念小学五年级。几天前奶奶打来电话说石头学校组织暑期出国,费用有点高,小姑又觉得孩子不出去短同学一截,翻来覆去拿不定主意。老太太不懂,但井瑶听个门清——现在很多学校与中介合作组织夏令营项目,时间长短不一,价格基本五位数起,对普通家庭来说着实是一笔开销。
井瑶先将随身包里的文件夹拿出来递到小姑跟前,转而又掏出两本书放到茶几上,认真说道,“具体的奶奶也没说清,但如果夏令营不合适,可以考虑这种交换家庭。两周一个月都有,石头过去吃住都在当地人家,隔一学期那边孩子过来,这个性价比高,语言提升也快。石头挺活泼的,适应度方面问题不大。”
奶奶笑着搭话,“我这把老骨头,这事哪里说得清。”而后捅捅旁边正低头看资料的小姑,“早跟瑶瑶联系早就不犯愁了,你啊。”
小姑这才扬起头,“这种家庭怎么找?”
“我们学校有一些长期合作的中介,有几家交换项目做得很成熟。”井瑶指指文件夹,“具体资料都放进去了。石头要是感兴趣,我打招呼让他们插个人就行,价格也能打折。”
小姑点头。
“那得给石头找个好人家。”奶奶插嘴,“好心的,会照顾的。”
“我知道。”井瑶无奈。家里总觉她有社会交际短板,处处提醒,现今有能力帮到小姑儿子,里外都是一家人,井瑶怎会不上心。
小姑收起资料,目光落到那两本书上,“这是?”
“哦,托同事找的美国同级课本,可以让石头看看。”
小姑将东西悉数装好,“我回去跟你姑父商量一下。”
“得尽快。”井瑶提醒,“再晚我怕进不去。”
“好,定了我联系你吧。”小姑起身道别,“妈,我就先走了。这事得赶紧问问石头意见。”
王姨正从厨房端出果盘,见状问道,“立秋不吃饭啦?”
“不了,你们吃。”小姑走至门前又回过头,“瑶瑶谢谢你啊。”
井瑶一愣,见对方还等着便摆摆手以示回答。
人一走,奶奶重新将她拉到身边,“小姑好强嘴又硬,她对你妈一直过不来那个劲,连带你一起。别放心上。”
“不会。”井瑶摇头。想想又暗自笑了,已经很多年没从小姑嘴里听到“你姑父”这样的表述。
称呼总是渗透着奇妙的逻辑。同为一个人,“石头他爸”与“你姑父”,两者之间天壤之别。
“你妈昨天来过,跟章教授。”奶奶将什锦果盘里切好的苹果块一个个挑出来堆至盘子边,然后将这边转到井瑶跟前,“第一次见,人挺和善的。这关系摆着,也就你妈天不怕地不怕非要把人家弄来见我。”
井瑶一口塞两块,果汁溢满唇齿。
“其实我一点不想见。也没几年活头了,这不给人家往后过日子添绊子么……”
“您别瞎说。”井瑶止住。
“嗨,生老病死到奶奶这岁数早就开通了。”大约积攒许多情绪,今日老太太诉说欲望格外强,“自小承他爸走大家就一直说闲话,不用别人,连你小姑都来问我怎么就能对你妈没意见。瑶瑶啊,我知道你妈是什么样的人,她那人打心眼里就看不上说瞎话的,瞧不上的事自己哪会做。”
苹果已经吃完,井瑶闲置一刻又觉得必须做些什么,开始拿牙签去扎梨块。
“你妈去日本前跟我哭过一次。那时候多难,出门进门学校院里谁都在说,说得学校把全国百强教师换了人,领导找她谈话让注意个人生活,这不相当给莫须有的事直接定论了吗?她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可她不好受啊,工作平白无故跟着受牵连,她难受到待不下去。”奶奶轻轻叹气,“她抱着我哭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小诺,对不起瑶瑶和小承。我也难受啊,我看她整日被指着后脑勺骂,那日子搁谁也受不住。我说那你想走就走吧,还能怎么样,最多再遭一通骂呗。走了又听不见,至少耳边落个清静。”
这是井瑶完全不了解的母亲的过去。她曾在心里认定奶奶也是怨过井鸥的,可能隐藏的太好,也可能随时间逐渐消解,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人总是习惯性质疑来自他人的宽容,总觉得宽容不会平白无故到来,它一定要对应等量等价的苛刻。因为世间存在能量守恒定律,笑与哭,幸与不幸,得到与失去,唯有如此无论看待自己还是看待他人心中那盏天平才始终是稳的。错就错在她没能透彻理解守恒规则,有谁规定宽容一定要与苛刻相对,也许是理解呢?
哭与欣慰,不幸与放手,失去与和解,明明它们都可以守恒。
守恒的本质不过是说服自己罢了。
井瑶忽而想到宣承,心里没由来一阵生疼。只有她知道宣承有多想说服自己,又有多想将残破的现在恢复成从前的模样,可他没办法。信任好似洪水袭来前最后的屏障,这块屏障由井鸥搭起又被她亲手摧毁。井瑶尝试去做他的树,也曾满怀信心与他共同抵挡汹涌洪流,然而她终是不够稳固,她离开了他。
有些选择意味着开始,有些却是在宣告结束。
“奶奶!”宣诺欢快的叫声打断井瑶思绪,小妹将身边人往前一堆,“介绍一下,庄泽。”
“奶奶,姐。”男生挨个唤人,似有些紧张,双手在裤线两侧来回摩挲。
老太太未料到这一出,先是瞅瞅井瑶,再去看面前的男孩子,这才大彻大悟“哎呦”一声。
王姨从厨房探出头,“小诺带朋友来啦?咱们今天吃红烧排骨,清蒸鱼,我再多炒两个青菜,怎么样?”
“不用这么隆重,”宣诺嘿嘿笑,“他饭量不大。”
“也不小。”井瑶乐不可支接话。
“姐,你怎么知道?”宣诺蹙眉。
井瑶瞄着庄泽,见男生拼命摇头示意,于是对小妹悠悠回一句,“猜的。”
奶奶心情很好的样子,拉着庄泽一句接一句问话,几岁了?家住哪?第一次来别认生,在学校和小诺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内容与井瑶无关,她在一旁乐滋滋听着,果盘被吃个见底。刚要起身去帮王姨被奶奶叫住,“瑶瑶,你别怪家里说,你个人问题也得抓紧。”
宣诺跟着起哄,“是啊姐,今天你必须给个态度,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我们帮你把把关。”
“瞎闹。”井瑶不当真,歪嘴笑一下。
“说正经的,”宣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拼命搜罗两人共同相识的异性,“你合伙人那种看上去文质彬彬但特别有把控力的,要么辰哥,辰哥那种只过今天不争朝夕的,还是……”实在找不到人把庄泽往前一推,“这种傲娇自嗨型?”
庄泽拼命往后缩,“别拿我开刀啊。”
“哪儿跟哪儿。”井瑶笑,“打住。”
“还有谁能做类型备选……”宣诺绞尽脑汁,着实琢磨不出其他选项。
“或者大哥?”庄泽补一句,“大哥那种类型。”
“我靠你吓我一跳!”宣诺推他一下,“玩笑别乱开好不好。”
井瑶抿抿嘴,唯恐表情会不经意出卖自己。
“你哥跟你爸一样,”奶奶温和地笑着,“心事重脾气倔,我就盼着小承哪天领回来一个温柔活泼的,以后能照顾他解开他心结。瑶瑶呢不用别的,就找一个对你好的,磕磕绊绊俩人商量着来,这就够了。”
“您也就想想吧,”宣诺鼓嘴,“他俩一个比一个事业心强,我等大嫂等姐夫等得花儿都谢了。”
井瑶端起果盘,“我去帮帮王姨。”
“看,一说就跑。”宣诺啧啧两声。
客厅里传来奶奶的声音,“小诺啊,永远记着你们三个是兄妹,就像你爸和小姑,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能分开更不能记仇,以后各自成家也要常走动,奶奶就算看不到你们把心上人都带回来心里也是高兴的……”
兄妹。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妹。
井瑶站在水池前,背身同王姨说话,“青菜我洗完放这了,还有什么做的?”
“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啊?”王姨不知何时到身边,拉过她站到窗前明亮处,“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没。”井瑶抬手揉揉,“可能刚才刷碗,洗洁剂进去了。”
“你就说你别搭手。”王姨一边埋怨一边向她眼部轻轻吹气,“难受不难受?”
“嗯。”井瑶抑制不住自己,“难受,特别难受。”
只能借助些什么才可获得短暂喘息的那种难受。
“没事啊,眼泪出来就好了。”王姨止住吹气动作,“别憋着,你得让它出来。”
不行啊,一定要憋住。
一旦那么做了,某种关乎这个家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奶奶、宣诺、井鸥甚至是小姑,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就会陷入另一种风暴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