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点没变。长年累月摔打出的健硕身板,肩膀很宽,姿态挺拔。寸头休得板板正正,眼尾一道肉眼可见的伤疤——某次训练留下的永久痕迹。眼神一如既往坚定,仿佛对所有事都问心无愧。他用戏谑的口吻说话,眼角就会轻微弯起,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就像此刻。
井瑶猛地心跳加速,很多场景涌进大脑,很多话堵在喉咙里,一时竟有些恍惚。
“井老师?”前台小妹叫人。
重逢竟在这样的场合。办公地点,人来人往,由不得失态。
井瑶板着脸点点头,之所以板着是不清楚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久别重逢。转身拉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公事公办的语气,“我有课,你这里等吧。”
宣承也不多话,抬步走进去,坐到接待客人的沙发上。
井瑶关上门,前台小妹跟在她后面忍不住提问,“井老师,谁呀?”
她头也不回,“我哥。”
“你哥长得真……”前台小妹意欲说帅,可这个形容词更适合那些面容清秀的小鲜肉,不对,不合适,她晃晃脑袋,“真有男人味。”
这就对了。
心下正为自己的机智点赞,猛地对上井瑶一张冷脸,抬眼一看差点跟进教室,于是自动后退两步,“我先下班了,井老师明天见。”
井瑶有个人间绝色大哥的八卦就在这晚传遍整片办公区。
校长室在走廊顶头,秦硕自然还未听得消息。所以当他推门进入井瑶办公室的时候着实吓一跳。
宣承站起来,既不热情也绝非亲近,“井瑶让我在这里等。”
学生家长?不然这小妮子有什么客人。
想到这里立马伸出手,言语跟着客套起来,“我是井老师同事,学校负责人。您好。”
宣承回握,算打过招呼。
秦硕是来送饭的。昨天听其他同事说井瑶两课中间上厕所都小跑,他心生歉意便准备了白粥青菜赔罪。本想偷摸放进来,她下课正好趁热吃,不巧被陌生人发现。
亏得是陌生人。
秦硕放下餐袋,顺手打开她桌上的加湿器。气候这么干,好好的工具权当摆设,脑袋聪明归聪明,就是少根筋。
宣承坐回沙发,眯眼看他熟门熟路摆弄。小伙子还不错,除了……有点腻歪。
马上下课。秦硕见沙发上的人耐心十足,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打声招呼先行离开。
路过法语教室,学生们正往外走,井瑶在教课白板上一边写单词一边给留下提问的学生讲解。她看到门口的人,罕见地发声,“你等下。”说完也不理他,继续给学生们讲题。
过十分钟教室全空。秦硕走进去坐到第一排课桌上,“什么指示?”
“孙老师的课怎么办?”
季节性肠胃炎,孙老师又是退休教师返聘,身体自然不比年轻人,免不得得休养几天。
“我找人带了,你赶紧回去吧。”秦硕见她扬着细胳膊擦书写字迹,起身夺过板擦刷刷两下把白板擦净。
“我带吧。”井瑶开口。
全未预料宣承会突然找过来,也根本没有做好与他面对面交谈的准备,慌张容易犯错,只得拖一会算一会。
秦硕察觉反常,“你办公室是学生家长?找麻烦的?”
井瑶摇头。
这说明她现在不想说。
“我去给你拿课件,桌上蓝色文件夹对吧?”秦硕推着她往外走,“你来带就让徐老师下班吧。”
井瑶松一口气。
九点半下课,办公室空无一人。宣承没有留任何字条。井瑶看着桌上的餐袋发呆,难不成是他买的?
第4章 非全能大神 4
意识到新爸爸的威力是小学二年级。
井瑶没有进子弟小学,井鸥说法是不愿被特殊照顾。成为宣家人会有不同寻常的待遇?她不太懂原因,但确定这是一个肯定句。
那时班里前后桌四人会组成学习纪律监督小组,井瑶的同桌被老师指认为小组长。他是个胖胖的小男孩,体格在一众同龄孩子中已显现优势。上课举手积极,放学呼朋唤友,小组长的身份每日助长着他的威严与自信。井瑶不喜他趾高气扬的劲儿,但四人里人家成绩最好,“官位”没有水分也无需质疑。
直到第一次评选优秀小组,井瑶因某次没穿校服被扣了分数,他们与荣誉擦肩而过。那天放学她的书包里出现一只黏糊糊的青蛙,同桌指着她哈哈大笑,孩子们被她惊恐的模样逗得前仰后合。
井瑶故作镇静抓起那只青蛙扔进垃圾桶,她不知道它是不是死了,就像不知道此刻众目睽睽下的自己能做些什么。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路哭回家而后在进门前擦干眼泪。
对于世界她有太多尚未解开的疑问,这件事她只当自己做错收到惩罚。
她甚至没有探究打着恶作剧旗帜发号施令的人是否有惩罚他人的权利。
第二次评选因井瑶数学成绩不好他们再次失利,这次的惩罚是凳子上被撒一层胶水。在大家看热闹的喝彩声中她发了脾气,朝胖子大吼“凭什么我考得差你就这么对我”,胖子不甘示弱吼回来,“我是组长,有本事你换组啊。”他俩被前桌的同学劝住,和事佬的说辞是“没准换过来的还不如井瑶呢,再说她英语多好啊”。
第三次的惩罚是校服后被贴上“我缺心眼”的纸条,这次由班主任发现,没有点名批评,不痛不痒说了些“同学间要互帮互助共同进步”之类的话。课间井瑶又发了一通脾气,胖子笑嘻嘻接茬,他以逗乐大家收获被仰视的快感为荣,目的已经达成。
当跳脱出事实识破拙劣无聊把戏背后的动机时,取笑就变成无知人们的廉价快乐。
井瑶决定不理会,也不与他们为伍。
而智者与愚者是注定无法交流的。
她的退让被认定为臣服。后来胖子不知从哪里听说她家的事,有天放学后站上椅子大声嚷嚷,“井瑶你爸不是牺牲了吗?诈尸啦?”
井瑶正在收拾书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班里留下值日的同学走过来,看看她又拽拽胖子的衣角小声提醒,“现在穿警服的是她后爸。”
哦对,井鸥学校忙,上次家长会是宣前进来开的。
见吸引到目光,胖子更加肆无忌惮,拉着长音大笑,“后爸啊。”
井瑶将手里书本“砰”一声摔到桌上,狠狠瞪他一眼。
胖子从未遭遇过反击,环顾四下,教室里四五名值日生全部停下手中动作正朝这边看。这样的注视让他认定自己的威信正在被挑战,于是跳下椅子一把揪住井瑶的麻花辫,“你瞪什么瞪?有本事让你后爸毙了我,你就没爸!”
你就没爸四个字像一枚手榴弹扔到井瑶面前,引线被点燃,燃烧着她不可抑制的愤怒和积压许久的忍耐。
不,她现在不是没爸的井瑶。
引线燃尽,爆破由起。
井瑶像只发疯的小狮子发出怒吼,上手就去抓胖子的脸,她拧着对方肉乎乎的腮帮子,可还未用力就被推个趔趄,后背撞到墙上,疼痛变成彰显柔弱的耻辱。
她再次扑上去,可力气个头全部短一截,她打不过胖子。
被吓傻的值日生们被胖子的叫嚷拉回现实,胆大的过来拉架,胆小者冲出教室去找老师。井瑶打得失去理智,不分青红皂白连踹再挠,在“井瑶你干嘛啊”“你打到我了”的声音中,好心劝阻却被误伤多次的拉架者们不约而同转换立场,他们试图联合胖子一起制服住她。
小孩子大多是善良的,但他们的善良需要被引导。
比如此时,胖子正死命拽她的头发回击,发出的引导口令是“你们先压住井瑶”。
他们都是有爸爸的孩子,他们合起伙来要降服一个没有爸爸的另类。
井瑶的愤怒在当下发出偏激的呐喊。她猛地抄起手边的铁质铅笔盒对胖子脑袋砸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整整砸了三下。
这样一场战斗在老师的呵斥中结束,胖子捂着脑袋哭得惨绝人寰,其他人你一言我一句数落着她的罪责,而她,捂着鼻血笑得花枝乱颤。
井瑶被宣前进从学校领回,没有问前因后果,一回家就被关禁闭。
禁闭室是小院储物间,门从外面锁上,一床毛毯一瓶水,旧家具散发出常年无人问津的霉味。
那是宣前进第一次冲她发火,她倒高兴,客客气气算什么真爸爸。
晚上奶奶隔着窗户送进饭菜,她不吃,并非赌气,是真不饿。井鸥在一旁数落,“妈您别管她,人不大学得不少。”父母教育子女,隔代的奶奶不敢多说话,只在关窗前捏捏她的脸。
夜深些宣承来敲窗户,井瑶打开,他递来她的书包和两片电蚊香,一副经验十足的模样。见他要走,井瑶急着唤人,“哥,我得关多久?”
他们不算亲近,因重组家庭被动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兄妹,一个又年长几岁,共同话题少之又少。关禁闭这件事莫名其妙成为两人的纽带,初尝苦果的菜鸟急需过来人指点迷津。
宣承在嘴边做个“嘘”的动作,为难地皱皱眉,压低声音一本正经道,“要看恶劣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