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提前沟通过称呼,井鸥一向什么事都随她去,怎么自在怎么来。
至于没有叫“爸爸”的原因,一方面井瑶觉得那应该属于另一个人,另一方面对于初次相识的人,她认为太亲近会显得谄媚。
宣前进展露出这天的第一个笑容,他伸出手说“你好井瑶”,她便学着大人那样握住,还意意思思上下晃动两下。
宣家住公安家属院,整个大院有十栋六层高的综合住宅,院尾是一排有门楼和小院的上下两层独栋。她的新家是独栋第一户,门楼宽敞,进去左边作车库,停一辆黑色小轿车,右边是厨房和储物间。再往前石板搭成的通道去往室内,院子有两米宽,秧苗整齐。宣前进介绍般随手一指,“我妈爱倒腾园子。”井鸥便点头应和,“挺干净。”井瑶被母亲牵着手,好奇且兴奋,她第一次在房子里看见成片土壤,不是花盆里那小小一团,而是足以让各色植物茁壮生长的土地。这种对照鲜明地加剧着她头脑里关于“大”的印象,很大的家,以及很多家人。
楼下为客厅和主卧,深色大理石地砖,军绿沙发,红木中间镶着整块玻璃的茶几。电视机和电话机都被白色罩子蒙着,处处规矩一尘不染。宣前进将提包放到卧室门口,一边带头上楼一边说明,“先看看,一会儿小刘把你们娘俩东西送到再收拾,不急。”
井鸥跟在后面暗笑,“想多收拾会儿也没那么多家当。”
像拎包入住的房客,带上井瑶的所有玩具也才四个行李箱。
二楼有三间卧室,两间大平米的朝阳,一间小的背阴。宣前进指着阴面这间,说话对象是井鸥,“宣承和我妈一人一间,瑶瑶就先住这儿吧。”
井瑶当然听不出他口吻里的歉意,飞快闪进房里,又觉得自己要表示感谢,于是伸出右手歪歪斜斜敬礼,“谢谢叔叔。”
在她的认知里,穿制服的人都会敬礼。
宣前进第二次笑,俯身板正她的手型,嘴里说,“不客气。”
从前家里有两间卧室,可其中一间被井鸥改成书房,她只得同母亲住一起。数不清有多少个深夜她在睡眼朦胧中发现母亲进门,轻手轻脚脱衣服上床的画面似梦非梦。此时井瑶并不知道拥有自己一方天地意味着多少自由,可她想那至少会让母亲自在些。
心愿如天降礼物达成,再小的堡垒也叫阵地。
那天晚餐在饭店里解决,井瑶坐上黑色小轿车前往餐厅。车内很暖,前所未有的舒适程度导致她有些晕车。手触上摇杆,尽管她确信这样能让车窗打开,却还是在第一下失败后不敢再用力。印象中她只坐过一次小汽车,是给“总经理”当司机的大舅某次雨天从学校接她回家。她记得大舅毫不费力摇两下就开了车窗,难道还有别的机关?井瑶不愿发问,晕车可以忍,一旦问了就会显得没见识,仿佛之前井鸥从未赋予她与现在相匹配的生活。
她不怕丢脸,但她不能让井鸥矮人一头。
饭店最里面的包厢坐满三大桌,欢声笑语,多一半人穿制服。大舅一家也来了,井鸥父母早逝,长兄如父,这时最需履行角色义务。井瑶一进门便奔着大舅跑过去,像只滑溜溜的泥鳅在最熟悉的人身边蹭来蹭去。舅妈乐呵呵把她散乱的麻花辫拆开,嘴里咬着皮筋含糊不清问道,“去新家看了?”
“嗯,可大了。”井瑶老实站好,想了一下回头贴近舅妈耳边,“他们家还有院子,还给我自己一间住。”
舅妈与大舅相视一笑,头发扎好将她身子转过来,认真打量一番,“瑶瑶,那以后也是你家。”
井瑶望着这对夫妻,极力想要做出什么表情让他们安心,可好像越表现越显得勉强。
对于我们家他们家的称谓,她只是不适应随口一说而已。
可小孩子哪有反驳权,他们的随意统统会被归纳为对现状的不解。
井瑶只得点头,随即挪开目光。她在这时见到宣承,对方正往这边看,穿过一众交谈甚欢的大人,他们互相打量,在彼此交错的眨眼动作中交换着第一印象。然后他走到她面前,被身后慈眉善目的老人揉着头发,“瑶瑶是吧?这是大哥,宣承。”
在大舅的指引下,井瑶叫一声“奶奶”,老人便笑着点头,用另一手摸她刚刚被编好的麻花辫。
宣承比她高一头,背深蓝色书包穿蓝白相间的校服,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和他父亲一样不苟言笑。他们没有坐在一起,圆桌被礼节分开区域,井瑶挨着井鸥,同大舅舅妈被划分在嫁人方;宣承紧挨宣前进,对面区域是娶人方。服务员时不时进来上菜,大人们觥筹交错频频举杯贺喜,烟味混杂着白酒香,重组家庭的嫁娶仪式圆满完成。所有人里,井瑶最喜欢奶奶,不只因为她一直笑一直转动玻璃圆盘示意自己夹菜,更因为只有面对这个老太太,她可以和宣承一样叫“奶奶”,仿佛自己原本就属于这个家。
那餐饭吃到井瑶几乎入睡。大人们总有很多场面话要说,一个接一个,仿佛自己少说一句感情就比别人薄弱一分。
她是被母亲唤醒的,昏沉沉从饭店出来,目送大舅开总经理的小车载着舅妈离去。
幸而那时酒驾查得不严,长兄给妹妹提气的尊严与荣光得以完整收场。
井瑶与新家人们原路返回。她吃得太饱,车内若有若无的汽油味时刻触发着晕车感受。手抚上车窗摇把,她告诉自己万不得已就发力,弄坏窗户总归比吐车里来得轻。就在这时,她察觉到一股叠加的力量,一只不大的手握住她的,用力摇下车窗。
她听到宣承的声音,“爸,这窗户怎么一直这么紧。”
身旁的小小男子汉没有看她,仿佛只在讨论一件客观事实。
宣前进目视前方开车,不在意的语调,“用点劲呗。”
宣承不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他一直是这么被教育的,遇到困难就努力摆脱困难,没什么过不去。他不懂为什么井瑶脸色煞白却一声不吭,当然他也不会问——奶奶早就嘱咐过,家里会来一个小妹妹,你是大哥要多照顾。
他长井瑶五岁,明白母亲过世不会再回来,也知道父亲再娶是应该被祝福的喜事。宣承说不出对井鸥喜爱或厌恶,毕竟今天也才第二次见面。非要形容的话——他用余光瞄着井瑶,将对方感谢与崇拜的眼神悉数收下——井瑶的出现或多或少增添了他对井鸥的好感:这个小屁孩让他有了做大哥的成就感。
第二年井鸥生下一个小女孩,取名宣诺。
宣承的“承”字由铮铮男儿效忠祖国的传承变为白头共守至死不渝的承诺。
宣承,宣诺,他们才是一家人。
“回来半年了,我也才知道。”电话里的宣诺明显带着埋怨,“要不是去奶奶那儿被我撞上,这孙子指不定啥时候告诉我。”
系里打辩论赛要求统一着装,宣诺记得奶奶家有一套高三誓师大会时买的黑西服套装,这才趁无课间隙回去取一趟。宣承的出现全然在意料之外,他出国太久,以至于视频里的人从画面里走出来宣诺那声“哥”叫出了哭腔。她确实哭了,又惊又喜,而后转变为对他回来许久却没有告知的委屈。宣承的解释是想先落脚,怕家里人担心。理由充足,合情合理,但宣诺无法认同。她说我们是你最亲的人啊,哥你可真能忍。
他们没有聊太多。辩论打到白热化阶段,赢了就有机会代表学校参加高校赛,队友在群里你一言我一语贡献论点论据,一会儿没看十几条@她的消息。宣诺着急走,临走前将最重要的事项告知,“妈要结婚了。”
“是么?”宣承似笑非笑,“那我得去看看。”
表情和语调让宣诺稍有不适,尽管她并不知道原因,但大哥与母亲的隔阂由来已久——宣承厌恶井鸥。
队友电话将她叫走,宣诺只得将剩下的话咽进肚里。
井瑶在电话这头张张嘴,问题太多以至于一时找不到突破口。
宣诺是急性子,此时净惦记周六的局,继续说道,“姐,晚上你来奶奶这儿一趟吧,我劝不住他。”
“我有课。”井瑶脱口而出。完全可以请其他老师带一节,但她不想推。归根结底,她有点怕宣承。
那头小姑娘叹气,“那我再劝劝吧。”
腹背受敌,夹心饼干宣诺并不好做。
托冲班下周会正式开课,模式是十人小班,资料显示学生们底子都过得去,井瑶反倒要多花些功夫去做教学大纲。基础差的孩子从零开始,手把手灌输方法成效最明显;本就优秀的只需提点仔细,着重对语感和自信心塑造;偏是这中游学生不好办,已经成型的习惯不好彻头彻尾否定,说不努力不上进也实属冤枉人,老师要做的就是找瓶颈点,打通了突破了成绩也就上去了。
经验是井鸥传授的。一辈子跟青春期孩子打交道,她这个妈还是有两把刷子。
干完一摊事已快到晚课时间,井瑶拿起保温杯和课件资料赶往教室。走廊里,前台小妹领个人挡住去路,“井老师,你有客人。”
高大的身影向前一步,宣承勾勾嘴角,“井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