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有着同样基因的姐妹。
晚间店里生意火爆,宣诺和晴子被赶去楼上居住间,井瑶则换上服务生制服帮忙接待客人。这是她每每来东京必做之事。田中独自抚养晴子,全靠这间小店,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赚得是实打实辛苦钱。井瑶能做的无非是尽力分担,哪怕只一个周末,有一次算一次。
十点已过,店里还剩最后一桌。井瑶靠在厨房口与田中说话,“妈妈要结婚的事,你知道?”
田中正在备隔日物料,快刀下出现整齐划一的胡萝卜丝,“她告诉我了。”
井鸥在感情上一向坦率,她会告诉田中并不意外。
井瑶问,“你们参加吗?”
田中停下,用脖子上的毛巾沾沾汗,“我是有打算带晴子去,你也知道,她总闹着要去中国玩。只是……店里要关上几天,加上交通吃住压力很大。”
井瑶脱口而出,“我可以出机票酒店。”
“瑶,这不该你花费。”田中憨厚地笑笑,“让我想一想。”
好像……伤到他自尊心了吧。
井瑶点头,“你若愿意,晴子可以和我住。”
“那她肯定要去了。”田中笑容更大,抬眼瞥到正起身的客人,拜托的语气,“瑶,麻烦你?”
井瑶听令赶忙跑去送客。
正收拾餐盘,宣诺牵晴子下楼,两人说说笑笑好的如胶似漆。田中隔着厨房喊话,“晴子和小诺姐姐聊什么啦?”
“我教小诺姐姐织围巾。”晴子满脸自豪。
井瑶咧着嘴看宣诺,“织围巾?”
“对啊。”宣诺说罢故作哀叹,“想不到啊想不到,有天会被七岁小孩教技术,还是谈恋爱的技术。”
“诶?”
“晴子说了,我没男朋友是因为没技巧。”宣诺一脸不可置信,“关键是,我竟然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所以教你织围巾?”井瑶哭笑不得。
“她说亲手做的礼物最能代表心意。”宣诺打个响指,“我现在技能满满,就差个男人。”
井瑶端起餐具往厨房走,打开洗碗机,熟门熟路放进去按下启动键。转而回过头,“你俩,怎么交流?”
宣诺哼笑,“翻译软件啊,她打字比我还快。”
来之前的担心烟消云散,只怕分开时,这俩人都要哭鼻子。
“我哥说给你发消息没回,他问问情况。”宣诺随口说道。见晴子跑过来,一把抄起小家伙,“走,睡觉去。”
晴子咯咯直笑,俩人追打着一路跑楼上。
井瑶腾出一只手去摸手机。消息发自两小时前,“还顺利吧?天凉,出门穿暖和。”
“不冷。”井瑶回过去,手机放回口袋。想想重新掏出来,又发一条,“小诺很好,勿念。”
桌椅地面统统做完清扫,井瑶关掉外厅主灯。田中正在做厨房收尾工作,此时再次催促,“快去休息,今天也辛苦了。”
“好。”她答一句,脱掉制服朝田中笑笑。走至楼梯口坐下,拿出手机,宣承回复“我不担心小诺。”
厨房有水流冲刷的声音,大厨的一天还未结束;楼上两人想必已洗漱完毕,姐妹俩许在交换着秘密。时光一下倒回至长住东京那年,每每一天收尾的这时,她便会坐在这里抱着手机与大洋彼岸的宣承聊天。
井瑶记得平安夜那晚店里食客很多,迎来送往收工已过凌晨。田中累得不行,草草整理过后厨便抱着眼睛都睁不开的晴子先去休息。她有些饿,蹑手蹑脚钻进厨房,预备开火给自己下碗乌冬面。
几乎是发出“你晚上吃什么”的同时收到消息——宣承发来一模一样的问题。
她一下笑出来,视频拨过去镜头对准刚刚放入冷水的煮面锅,“我吃乌冬面。”
“等我下。”宣承的脸只出现一下便消失了,镜头里是他弯腰翻橱柜的背影。
“不在柜子里。”井瑶对视频里的人发话,“书架上。”
“不是,面你放书架干嘛。”
“一直在书架上啊,柜子放不下。”
片刻过后,宣承举着一袋方便面重新出现,“找着了。”
“放水。”井瑶指挥,“一,二,三,开火。”
隔着几千公里,他们同时打开炉灶。
“也算,共进晚餐了。”宣承笑。
井瑶却蓦得有些难受,她看着他一本正经嘱咐,“你自己一定要好好吃饭,别老拿方便面对付。这两天下雪了吧?开车注意安全。最近是不是不用出任务?训练没有受伤吧?还有啊……”
“水开了。”宣承挑挑眉,玩笑的语调,“谁说你话少,没见识。”
井瑶不语,默默将面放进去,火力调低。
她很想和他吃一餐饭,不是这样的方式。面对面,头对头,可以清晰看到对方吞咽的动作,听到汤汁下肚的声音。
很想很想。
“瑶瑶,”宣承唤人,停顿一刻问道,“你会回来吧?”
一个期待肯定答复的疑问句。
井瑶眨眨眼,“怎么突然这么问。”
“听你说那些,”镜头被水汽蒙上一层雾,宣承的脸有些模糊,声音却极其真切,真切到就像抵在她耳边说话,“怕你不回来。”
“会。我会。”
你在,我舍不得不回去。
分开的日子便是这样过的。隔着一线网络说很多很多话,内容很杂,时短时长,周围很静,静得像那些文字会跳出文本框,扑通扑通跳进印度洋生猛勇敢地向东京游过来。
现在的他们很近,一小时时差,三小时飞机,可中间却有翻不过的山,游不过的海。
我们,我和你,好像就是不可以。
井瑶没有再回复。
宣诺摒弃掉恨意,仿佛一夜之间,没有任何转变上的不适。井瑶猜那是因为小妹早就不恨井鸥了。年龄带来的并非仅有增长的数字,甚至不止那些数字所延伸的生命深度,它最大的存在意义是让过往每一份经历和每一种感受都变得有价值,年龄始终承载着不与数字成绝对比例的岁月厚度。十八岁的宣诺,不过是间接承认自己长大而已。
井瑶独身生活有大把空闲,合伙人待遇也包括更为自主的时间,有时机票打折说走便走。偶尔去东京前,她会问宣诺是否一同前往。不是每次,也不抱太大期待。宣诺对晴子的看法与态度终究是个人选择,不接纳的权利需要予以保留。
基于种种,她全未料想这次小妹会同意。井瑶没有追问原因的习惯,况且宣诺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她当然不用事事报备。
正值出行高峰,飞机满员。宣诺靠窗,井瑶坐中间,最外侧是位六十岁上下的妇人。她时而与过道相隔的年轻夫妇说话,时而又拍拍前座同龄男子的肩膀交待些可有可无的注意事项,宣诺同井瑶嚼耳朵,“这家子运气好,摊上这么个操心的妈。”
井瑶一乐,食指压唇上示意噤声。
她们坐机尾,中途遇气流颠簸,忽上忽下异常强烈。井瑶本在闭眼小憩,这时被晃得不舒服,从包里翻出口香糖用咀嚼转移注意力。无意中瞥见座椅扶手上那只抓紧的手,再去看旁边妇人,上身挺直,神态紧绷,额角冒出细汗。
“您不舒服?”她小声问一句。
妇人轻微点头。
过道另一侧年轻夫妇皆在熟睡,前排也并无动静,不想便知又一个宁愿自己硬挺也不会分担难处的母亲。
“我叫空乘?”井瑶询问。
妇人摇头,有些为难地告诉她,“阿姨第一次坐飞机,不像你们年轻人飞来飞去,早知这么遭罪说什么我也不来。”
井瑶递过口香糖,“嚼东西会好点。”
妇人道谢,拿两颗放到嘴里,像是终于觅到人说话,她脸色缓和些与井瑶唠家常,“他俩放假,好不容易休息非要带我们出国玩。一把老骨头出什么国,到哪儿都不知道,净给人添麻烦。”
说话间宣诺醒了,碰碰井瑶,“姐,快到了吧?”
“嗯。”
妇人瞄瞄她俩,和蔼笑笑,“姊妹俩,真好。”
机场广播提醒,即将降落东京成田机场,请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
一旁年轻男子揉着眼睛隔过道探头,“妈,快到了。安全带系紧。”
“好好,我这一路都没松开过。”妇人扭脸与他们说起话。
宣诺打开遮光板,面朝窗外,手指在玻璃上胡乱划两下道,“我哥是不是去找你了?知道我要来。”
“是。”井瑶答。
“他训你?”
“没。”井瑶掐掐她的脸,“你啊。”
“我就通知他一下,他那硬脾气,事后知道肯定又来劲。”
井瑶用些力气,宣诺揉脸叫唤,“疼!”
其实那天宣承并未说别的,他同样不知小妹为何答应,情急之下过来探底。之后嘱托再三的不过是照顾宣诺情绪——井瑶不善察言观色,他早习惯去做提点角色。
“你们真不用担心我。”宣诺再次看向窗外,“妈有三个女儿,这是事实。爸爸以前总说人犯罪就是太有侥幸心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不想躲了。”
机轮触地,一阵巨大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