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孤独的时刻。
无依无靠,迷茫而无助的孤独。
她会通过聊天软件和井鸥视频,可做不到分分秒秒。有时差,井鸥也忙,井瑶不想徒增忧虑。她只得一遍遍告诉自己,总要一个人生活的,或早或晚。
在过去的任何一个时段,跳级也好,住校也罢,井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受。她以为自己强韧到让任何一个新环境无可奈何,可现在她服软了——没有宣承,没有井鸥,没有家和家人的支撑,不,只是他们太远了,遥不可及,根本触不到的远。
一个人,在寂然无声的房子里,连哭都不会有回应。
这就是属于井瑶的生活。
宣承在十一月某个早晨到来,井瑶正要去上课,打开门见他在门口,当时就哭了。
太多委屈顶在心口,像一只膨胀到极点的气球。亲近的人出现,气球瞬间炸裂得七零八落。
可以形容为,崩溃感。
人就像一枚胶囊。保护壳在冷水里泡再久也是坚硬的,任摔任打绝不屈服。而一旦遇到温水壳就会一点点消融,执拗的坚强破碎成流动的软弱,自甘自愿哪怕消失殆尽。
井瑶哭得很大声,她感觉要把自己哭没了。
宣承黑了一圈,头发剪得更短,毛毛一层贴住头皮。他穿迷彩服高帮军靴,手足无措半天才开口,“你先让我进去。”
那天是井瑶到这里头回逃课,昨晚记的新单词一扫而空。
宣承进门直奔卫生间,出来时裤子腰带还没扣好。井瑶还在哭,一边哭一边坐地上直愣愣盯着他,看一眼少一眼的劲儿。
“怎么啦?”宣承被看得发毛。
井瑶不说话,大滴眼泪往下掉。
他不明所以,扣好腰带坐她旁边,“干嘛哭啊。”
解释你就能明白?井瑶不相信,况且哭得太凶根本做不了长篇大论心情阐述。她只顾挤着泪看他。
“说话。”宣承捏她脸,反馈仍是庄重严肃的注视,他忽而问道,“要不我把证件拿出来给你验身份?”
井瑶破涕为笑。这语调这口气,一准没错。
因为太不真实了。忽然出现在门口,忽然到她身边,忽然就像从未分开过。
实际上,她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
“你是不要去上课?”宣承拉她起来,“我送你。”
井瑶猛地抱住人,耳朵贴在他心口上,鼻涕眼泪统统蹭上迷彩服,“我不去。”
“理由。”宣承问话。
“我想你,不想去。”井瑶抱得更紧。
“手撒开。”
她犹豫一下,放开手。
准备迎接劈头盖脸的训斥。
宣承弯下腰严肃打量她一番,末了叹气,“算了,不去就不去吧。”
她觉得宣承变了。
不是样貌,不是身高,也不是对自己的态度。说不上哪里,可就是跟从前那人不太一样。
后来井瑶才归纳出,那变化一个字就可以形容——沉。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经过层层选拔留下的那5%,他的服役意味着要被推上一个又一个真实的战场,意味着枪、鲜血和生命。
第26章 借酒 4
启程去日本前一天晚上,宣诺收拾好随身衣物,准备去井瑶家入住。
她犹豫过是否应准备礼物,甚至编出“我妈朋友小孩过生日,七岁小姑娘应该送什么”的谎言去征求室友意见,为此她还专门逛了半天街,最终放弃念头的理由是——她根本不认识晴子。
见一面而已,礼法讲究太多适得其反。
况且她猜,大姐绝不会空手前往。
庄泽等在宿舍楼下,接过行李箱掂了掂,“很轻哎。”
这是他们约好的。庄泽执意要送,作为朋友,此要求在合理范畴。
两人肩并肩去往校门口,庄泽拦辆出租车,将行李放置后备箱后径直坐进来,对着司机一口气报出井瑶家地址。车辆起步,顺畅到宣诺插不上话拒绝。
一问一答说些专业课的事儿。宣诺告诉他自己想考研,已经开始准备了,以后说不定很忙。庄泽即刻回复,“巧了,我也想考。正好能一起复习。”
司机这时回过头,一副温和的长辈口吻,“高材生就是不一样,你们父母得多高兴啊。”
宣诺侧头看看庄泽,对方浅笑一下,不甚在意的语气,“还行吧。”
最初的心动就源于这傲娇的小表情,表面上见多识广毫无波澜,背地里羞涩腼腆大浪翻滚,内心戏足足的。
宣诺扭头哼笑一声。
“笑什么。”庄泽嘀咕,“研究生么,那还不想考就考。”
“是。”宣诺忍不住噎他,“招生办八抬大轿都备好了,就等迎你过门。”
“可没那么容易。”庄泽连连摇头,“作为未来医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我必须得小心谨慎审阅各校资质,不能让国家蒙受人才损失。”
这下连司机都憋住了,笑得直拍方向盘,“小伙子有志气!”
宣诺叹气,“你这臭屁劲,真没人治得了。”
那倒也未必……庄泽想到前几日在井瑶家被严刑审问按住抽打的局面不由心里一哆嗦,再能折腾的孙悟空在如来眼里都是只猴,再能融资的创业公司在贝佐斯眼里都是小云烟,咖位决定地位。
他不是怕宣承,就大哥那股劲真心觉得整不动。
目的地抵达。宣诺拿过行李让司机稍等,转而对庄泽说道,“你顺便回去吧。”
合着这一路在做职业规划探讨?
庄泽双手按住箱子,又觉得旁人在不好意思,便以身体前倾撅着屁股的奇怪姿势扭脸告诉司机,“您先走。”
“得咧。”司机是过来人,见状扣紧后备箱坐回副驾驶,车行前不忘隔窗提点,“你这考研得先问问人家考哪儿。”
待他离开,庄泽大彻大悟赶紧发问,“你考哪儿?”
“立正。”宣诺瞧着他样子乐,“选女团啊。”
“喔。”庄泽放开手,直起身双脚并拢,见她乐自己也跟着笑,“我确实……过于性感。”
“要说什么?”宣诺提问。坦白说她一直在等他回馈,关于上次的争吵也好,关于自己的家庭也好,关于朋友的定位也好,这段日子庄泽仍会出现在身边,或者朋友圈点赞,或者同学间聚餐,又或者像今天一样主动提出帮忙,不远不近,就像一切都未发生,时间被蓦得拉回到互换联系方式的相识之初。
可掩饰根本就是回避的同义词。
它是聪明的人类为了避开那些不愿面对却已然发生的事实而创造的自欺方式。
宣诺别扭,更知他也未必自在。只不过去日本像块石头压在心里,她最近无暇理会其他。
“我,”庄泽定定神,向前一步,“庄泽,九八年生,天河人。军医大临床医学大四,成绩尚可,身体健康,无家族遗传病史……”
宣诺愣在原处,“自我介绍大可不必……”
庄泽继续,“父母尚在,家中独子。所以我总结了几下原因。第一,我确实不知道你有大哥,误会过程有伤感情暂且略过不表;第二,我也没料到你有小妹,二胎政策有条件限制,得到这个信息之后我想的是你家是否符合标准;第三,我对兄弟姐妹没有概念,不知他们在你生命中的分量和重要性。综上所述,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当时做出的不当反应,并且给予原谅。”
宣诺听懂了,事实上这番话让她有些无地自容。
庄泽没有做错,突如其来的复杂状况换了谁都会惊讶,相反是自己太有针对性因而反应过激。
“这件事我不对。”宣诺道歉。她从未被关过禁闭,但常听父亲说起小黑屋的作用是反省和反思,家庭教育告诉她错误并不可耻,恰尔人生难得是认错的勇气。
“小诺,你不用……”
“确实我不对。”宣诺看着他,笑了笑。
“好,翻篇。”庄泽点头,继续,“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听清楚。”
宣诺不知还有什么误会,面露疑惑。
“我不接受做朋友的提议。”庄泽迎上她的目光,“我没有信心和喜欢的人只做朋友。”
话音落定,他坚定地看着她,脸是认真而倔强的。晚风撩起额前发丝遮住眼睛,可宣诺依旧看到那双眼睛里散发的光芒。
在这个春夜,被喜欢的男孩,表白了。
紧张,高兴,心慌,悸动。
却也不会有比这更美妙的事。
她忽然想到——自己没有化妆,甚至都没洗头。啊,出门前为什么不打扮一下。
庄泽又向前迈半步,脚下几乎顶上她的鞋尖。他拉拉她的胳膊,小声询问,“没听懂?”
“不是。”宣诺只觉脸一阵发烫,下一秒拉过行李箱转身就跑。
庄泽懵了。
在他的认知里只有接受或拒绝两种答案,哪一种他都做足准备。可跑了,是什么意思?
宣诺跑得飞快,回过神去追人已跑出几米远。而后他听到女生气喘吁吁的声音,“我回来告诉你。”
停下脚步,目送她闪进单元楼口。庄泽呼出一口气,转身回校。
敲门声传来时井瑶正在做字幕组新一期视频稿,小妹喘着粗气进来,球鞋一蹬,跑去厨房接了自来水一气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