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成心底一阵默然。
至于舒沅,当然还不知道他想法,只兀自忙活一阵,从厨房端出两块三明治。刚放上桌,侧头一看,便见他这般眉心微蹙,不知联想到哪去的忧愁模样,莫名好笑。
也因此,才把三明治对半切开、递到人面前,她又忍不住笑着伸手敲了敲他脑门。
“想什么呢?”
蒋成:“……阿沅,我们要不给橙子改个名字吧?”
“干嘛突然要改它名字?”
舒沅正打算点开手机上的证词稿文件,最后默念背诵。听他这不明不白一句,登时满脸疑惑,径直抬头看来。
但话虽如此。
看看狗,看看人,想起自己当时取名的初衷,她忽又有些心虚,声音悄然低了八度:“而且叫橙子不是很可爱吗?你看你名字里也有一个成字。”
“也是。”
蒋成点点头。
还没等舒沅松口气,他却又话音一转:
“但是吧……”
“但是什么?”
蒋成作深沉状。
凝重沉思片刻,忽而冒出来一句:“我怎么总觉得它越养越像地主家的傻儿子了?不应该啊。”
舒沅:“……”
不是,那你说这是为什么?
还不准子承父业了?
她心中腹诽,明面上倒还照顾着某人的自尊,没把大实话全说出口来。
只顿了顿,叹口气,又笑问:“那你觉得叫什么好?”
“小圆怎么样?”
舒沅喉口一哽。
差点被三明治呛到,这次是直接就给气笑了。
直至连咳数声,复才缓过劲来接腔:“敢情就你不能傻,我傻了没关系是吧?”
“我说的是圆圆的那个圆。”
“那我说的还是甜橙那个橙呢。”
“……”
两人由这话题“针尖对麦芒”,一时间四目相对。
不知何时,却皆都憋着股笑意,很快,伴着一阵开怀大笑,这话题倒心照不宣揭过,不再多提,亦顺其自然,默默便绕到两人真正忧心的官司上去。
末了。
“……其实也不用太紧张,阿沅。”
蒋成一边给她的吐司涂抹果酱,顿了顿,复又一边低语安慰着:“今天有顾律师在,他经验够丰富。我也会一直在法庭上旁听——这不是你一个人上战场,调整好心态,比什么都重要。至于证据的事,在精不在多,能把有限的材料用到实处就好,新加坡的事,不要再想了。”
说到底,他其实很明白,这次回来的时间太过匆忙,材料整理加上复原,用起来着实不够。舒沅看起来轻松,实际上也比谁都清楚,在新加坡弄丢那些材料,加上原本WR法务部借口文件格式化而不愿归还的证据,都一再给己方情况雪上加霜。
偏偏法庭又是最要讲证据的地方,空口无凭最居弱势——她绝不想看到对面洋洋得意的面孔,可嘴上说归嘴上说,又确实为证据的事心里没底。
所以,才会不安到压根睡不着觉。大清早便爬起来,脑子里来来回回,大抵都是数天前那通电话里,止不住的喊话和叫嚣。
餐桌上,由是沉默片刻。
好半天过去,她才开口,忍不住眉心紧蹙。
“我甚至有点想再回学校一趟,看看能不能请到别的老师……可朱老师都不愿意帮忙,请其他人就更为难了。”
“他不是给了一个错题本吗?也算他的心意了。”
“……是啊。”
越是不想输,越是神经紧绷。
连早背好的陈述词也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她手中瓷勺漫不经心搅动着面前那杯麦片,愈发无言。
蒋成侧过头,瞄了眼她那不知不觉又变得愈发凝重面色,半晌,却也只轻而又轻地,拍了拍她手背。
“别想了。说不定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他说:“我现在老觉得,这世界上很多事都是运气守恒的,按这么算,阿沅,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好运等着你,不急在一天两天。”
舒沅:“……你明明是在说我以前很倒霉吧?”
“这么容易被听出来吗。”
他被她气鼓鼓的脸逗笑,放下手中咬了大半的三明治,又装模作样地掰起手指和她算,“不过还好,你想想,我就属于和你相反那类型,年轻时候可得意,现在反过来,就得给老婆做牛做马——”
“谁让你做牛做马了。”
“举个例子嘛。这样想,我们俩中和一下,不是就十全十美了,论运气,论能力,怎么都差不到哪去。”
蒋成握住她的手。
“咱们少说也活七十岁。不管这场官司结局怎么样,是一次成功,还是一次不行上诉,两次不行再上诉,只要你不满意,我们就一直打下去,我们有的是时间、运气、精力和他们耗,所以,该担心的是他们才对,知不知道?”
“……”
就那一秒。
舒沅敢说,但凡是女子,但凡曾相知,哪怕和蒋成相熟程度如自己,也会忍不住被他那分外温柔的语气蛊惑。
恍惚间,才终于意识到,自个儿心底那萦绕不休的慌乱迟疑,或许瞒得住别人,却一定瞒不住坐在餐桌上、相识十年的对方。所以,或许这么一早上,真真假假的“胡言乱语”,也不过只是他没借口也找理由的抛砖引玉,为这一秒,真心的一句罢了。
他知道她能懂,如她知道他多努力在表达。
哑然间,不知是笑还是揉揉眼睛。
说起来,他好像还不知道——她确实有开心的事要告诉他。
*
2019年7月1日,上午十点。
法官就位,原告、被告及其余相关人员进场,核对具体当事人身份后,当场宣布开庭。
随后书记员起立:“现在宣布法庭纪律……”
那一条一条,舒沅却半句没听进去。
观众席上,唯见她这天一身白裙,默默坐在左侧坐席第一排,身旁是西装革履,面色静穆的蒋成。而两座之隔的右侧坐席一二排,赫然便是个个口罩帽子裹得严实的老同学们,一个两个,显然都来的不是很情愿,为此时不时要探头看看四周,观察观众里是否有借机混进的记者。
其间,倒唯有叶文倩身板挺直。
黑色纱裙,黑发及腰,面容紧绷。
一眼看去,那一白一黑,一黑一白,恍若某种并不分明的界限。
是上天旨意,或无言默契,指向为数不多,真正等待着这次“审判”结果的受刑人。
在审判长的问询下,双方当事人均表示不申请回避。随即进入法庭调查阶段。
审判长环视四周,声音清朗:“所谓法庭调查,其重点即双方当事人争议之焦点,双方当事人,均有责任根据自身提出的主张向法庭提供证据,如要反驳对方,亦应公开说明理由。下面,首先请原告针对被告,一一陈述您方起诉事实及诉讼请求。”
话音刚落,原告方律师当即起立,铺陈诉状。
“原告系叶文倩女士,及被告方高中时期,城南中学57班共27名当事人。被告系《Fight myself》原书作者及相关改编电影主要责任编剧,舒沅女士。事发于2019年5月15日晚21点左右,以被告电影改编内容被相关方恶意披露为开始,豆瓣、微博、百度贴吧等网站,先后发布数篇直指2008-2009年左右,城南中学存在校园霸凌的文章。其中,不乏“书里写的就是现实,那个班里的人恶臭至极”、“有没有人知道内幕,建议人肉那批同学”等等相关网友发言,至此,我当事人才终于对舒沅女士长达十年间,引导恶意诽谤、试图舆论定罪、死不悔改并侮人名誉的行为忍无可忍,并就舒沅女士在个人出版书籍中发表极具煽动性文字,且试图在电影改编过程中进一步污名化昔日同学的所作所为提出诉讼。
在《Fight myself》一书中,仅做摘取,我们就收集到了近三万字未经核实、且指向性较为明显的文字。如【他们年轻的灵魂无知无觉,在我四周张牙舞爪的狂笑,这个说,丑陋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不配活在世上,另一个说,读书读书读死书,活该一辈子都是下等人。就因为他们高傲至极,敢于明晃晃在老师眼皮底下抽烟,在无人处接吻,于是这成了某种‘政治正确’,许多年后,当我回忆起我的同学,或许也只能想起他们青色的眼圈,发红的嘴唇,晕开的口红,和洗手间里肆无忌惮的耳光,推搡,我蜷缩在角落里,水珠沿着发梢往下掉,我看着那滴水破碎开。】
【我被关在器材室,窗户透进的日光,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外头的动物们以我的狼狈洋洋自得,我恨自己不能失聪,即便捂住耳朵——‘阿威,’我仍然听见他们说,‘你们觉得秦升什么时候会来?他是不是恋丑啊,放着顾晚不要,要她?’】
【有一天,聂颖突然对我说,你活着就活着,能不能不要非来恶心人,我问她,我恶心到她哪里了?瞬间,那种熟悉的怪笑又充斥在教室里。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答案,很显然,那笑声和审视就是回答。】
【后来,谢曼婷跟我说,有时候错的可能不是你,但是你要学会接受,如果你能把一切当做玩笑话,事情不就过去了吗?我想她的意思或许是,是我的正经和‘不解风情’让事情越变越糟。我应该在他们觉得我不应该喜欢秦升的时候就放弃,应该在蛋糕砸到我的脸上时比耶,应该在卷子被人撕碎时也跟着踩上一脚碎屑,可我的自尊让我做不到,所以,我被人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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