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还没到下班时间,倪晨就接到了沈冲的电话,请她晚饭时务必回一趟家。沈冲一向不会强迫她回家,但只要他开口,就一定有事情。
晚上,倪晨刚到沈家就闻到了从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味。陆霞在厨房内忙碌,沈冲则坐在客厅内看报纸。
倪晨进屋后坐到沙发另一侧,望着沈冲。沈冲佯装没有看她,视线仍停在报纸上。
片刻后,倪晨主动开口:“您把我叫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沈冲这才放下手里的报纸,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客厅内飘散着从厨房传出的香味,如果不是错的时间错的人,这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倪晨垂下眼睑,收起不该有的那些心思,盯着自己的脚尖等沈冲开口。
她和沈冲的父女关系十分微妙,微妙到有时候午夜梦回,连她自己都会怀疑他是否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尽管这种畸形的亲情关系她努力维系了多年,但也从来没认为他对她的感情是真正属于她的。
“你见过周宴北了?”沈冲开口,打断倪晨的思绪。
倪晨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不过她早已做好沈冲会问起这件事的准备,因此也没想过隐瞒,于是诚实道:“是,见过了。”
“怪不得他会来找我。”沈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在人前揭穿我。”倪晨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
“他知道你不是昕昕,倪晨,你老实告诉我,你跟他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沈冲问道,否则他无法解释,为何周宴北会打着寻找沈昕的旗号关心倪晨。
照理说,对他来说,倪晨既然不是沈昕,就该只是陌生人,不该得到他的那些关照。
倪晨愣了愣,下意识地猛摇头,心里却有些心虚,立即转移了话题:“沈昕当初很喜欢他吗?”
沈冲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过了会儿,沈冲又道:“你母亲的病情似乎越发地严重了,我想早点儿带她回温哥华。本来她这次执意要回来就是想早些把你的婚事办了,不过感情这事是不能强求的。”
沈冲说话间倪晨望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她十几岁的时候。那时的沈冲看起来还很年轻,还没像现在这样长出白发。但是在那之前,倪晨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父亲的。
她记得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语文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是写自己的爸爸。
倪晨没见过爸爸,更没听妈妈提起过爸爸,可其他小朋友说,每个人都有爸爸,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爸爸呢?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
后来她见到沈冲的时候,母亲告诉她,沈冲就是她的爸爸。可那时的倪晨已经过了最希望得到父亲的年纪,她甚至连一句“爸爸”都喊不出口。
倪晨对于“爸爸”这两个字的抵触,一直维系到了今天。不管沈冲做出多少努力想要修复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她却总是冷冷淡淡的,不为所动。
她有时想,如果她作为一个局外人,大概也会觉得自己的心是石头做的。又冷又硬,怎么都捂不热。
“谢尔东和周宴北是好朋友,我想应该是谢尔东告诉他关于我的事的。”倪晨说出这话无非是想告诉沈冲,她和谢尔东之间是不可能的。
沈冲又何尝不知道呢?他自从知道谢尔东和周宴北的关系后,就知道妻子的想法怕是要落空了。他和妻子一样,都很喜欢谢尔东这个孩子,无论是从长相、人品、家世还是事业,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倪晨的了。
可偏偏中间杀出个周宴北来,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周宴北不会再回国了,即使回国也不会对沈昕的事情如此上心。
“这件事暂且不要让你母亲知道,在她面前,她问什么你想想再回答,别让她的情绪出现大的波动,对病情不好。”沈冲刚一叮嘱完,在厨房里忙活完的陆霞便出来了。
她一边解身上的围裙一边坐到倪晨身边,佯装严肃道:“上次我给你打电话那件事你还没有跟我说清楚,你跟那个王怀南是怎么回事?”
倪晨哑然,她还以为这件事儿已经过去了,没想到陆霞还放在心上。
“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您别放在心上。王怀南那是有钱公子哥,看不上我的。”倪晨拍拍陆霞的手想宽慰她,但目光一对上她的眼睛就躲开了。
陆霞瞪眼道:“我的女儿哪里不好了,他凭什么看不上?”
“妈,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那你到底是希望他看上我呢,还是看不上我?”倪晨脑袋一歪,靠在了陆霞肩膀上,挽着她的手臂,掩藏自己的情绪。
陆霞低头看向女儿,想到如果这件事是假的,那么女儿这些天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光是旁人的目光和口水都能压死她。
“昕昕啊,妈妈希望你能幸福,之所以当初为你找尔东,就是觉得他是一个适合结婚过日子的人。那个王怀南,妈妈在网上查过,私生活乱七八糟的,这样的人我们高攀不上,你和他以后还是少来往的好。”
倪晨听完,眼角不自觉地有些湿润,她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在这一场盛大的谎言里,布局的人是沈冲,而她和陆霞都只不过是棋子而已,可陆霞这些年对她的关心却是千真万确的。
陆霞是真的将她当作亲生女儿那样关心,纵然倪晨再铁石心肠,但每当在陆霞面前,那颗心总是会变得摇摆不定。
她自认为这一生从未亏欠过谁,就算有,那也只有陆霞一个。
“怎么还哭起来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被人指手画脚了?我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报道也觉得假得很,怎么会有人相信。”陆霞边说边摸女儿的脸,替她拭掉脸上的泪,“昕昕啊,你记住,爸爸妈妈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你,但是如果你自己觉得不好的话,一定要说出来,这样我们才能知道你不喜欢。”
“比如上次妈妈给你介绍尔东认识,但是妈妈知道你并不喜欢尔东,我后来想了很久,这大概就是你们之间的缘分不够。所以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不喜欢的,可以直接告诉我们,不必憋在心里委屈自己,知道吗?”
倪晨本来已经止住伤心难过了,被陆霞这么一说,眼泪流得更凶了。她趴在陆霞怀里哭红了双眼。
仔细想一想,自从那一年后,她便再也没有流过像今天这样多的眼泪。
她可以经受别人对她的坏和恶意,但却无法承受旁人对她的好,那会让她自愧不如。
她何德何能能得到这样的关心和爱护?
这餐饭自然吃得不是滋味,餐桌上三个人,各怀心事。
吃完饭后,倪晨的眼睛还肿得像两个大核桃,沈冲担心她情绪还未平复,坚持送她到了住处。
沈冲走后,倪晨独自上楼。她到达自己居住的楼层后,身后突然响起周宴北的声音。
“怎么不进去?”
倪晨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抖,猝然回头看向来人。
两人四目相对,他眉心微蹙,抬手抚过她的眼睛,担忧地问道:“怎么哭了?”
倪晨心里一动,撇开他的手,侧过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周宴北答非所问:“我看是沈叔叔送你回来的。你今天回沈家了?发生了什么事?”说话间,他一步步靠近她。
如果是平常,倪晨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进屋上锁,可此时此刻,她心里的负面情绪像是溢满的水,怎么也堵不住。
周宴北发现她头垂得越来越低,蓦地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倪晨一动不动,身体微颤,仿佛忍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无处发泄。
周宴北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往事如电影画面般,在眼前一一划过。
虽然她很独立也很坚强,可这些表象只不过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罢了。
他轻声说:“我在沈家住过一段时间,沈叔叔和沈阿姨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那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就算别人待我再好又如何,不是一家人终归不是一家人。可我心里越是这样想,就越无法承受他们对我的好,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所以只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而你,因为心里藏着秘密,就越发地无法面对沈阿姨了,是吗?”
倪晨紧紧藏住自己的脸,情绪在瞬间崩塌。
周宴北胸口的衬衫渐渐被她温热的眼泪浸湿,他揉着她的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渐渐温柔:“那日我找沈叔叔,沈叔叔却希望我不要再插手沈昕的事情,我便猜到关于你不是沈昕这件事沈叔叔是知情的,但沈阿姨并不知情。你要在沈阿姨面前好好扮演沈昕的角色,可是沈阿姨对你越好,你心里就越是感到愧疚,这种愧疚像黑暗一样一点点啃食着你的心,让你无法面对未知的一切。”
他的声音像柔和的钢琴琴音传入她的耳里,抚平了她原本的躁动和不安。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她突然很想抱着这个男人大胆地哭出来。
这些年她不敢哭,不敢笑,不敢与人亲近,更不敢交朋友,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