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吧。”
思夏正要对他的仁德感激涕零时,一句话让欣喜碎成了渣。
“等你下了学再过来补!”他体谅地说,“你也不必急,每日一遍,还剩……四日的。”
思夏太阳穴就要冒泡了。
“你大晚上赖我这不走,想做什么?”
走,走走走。思夏知道了他的心思,就越发听不得他说这种话,即使趴案上睡麻了胳膊睡麻了腿,她也不敢耽搁,不过,麻着腿走路,她歪歪斜斜要倒。
背后是平静如水的询问:“我的礼物呢?”
他说查课业,她就能平地摔跤了,想起那日在自雨亭上问礼物时,思夏当即吓瘫在了地上。
张思远挑了挑眉,她倒是配合得紧啊!
雷池是什么,他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讨礼物而已。
一手从她腋下绕过,另一手从她腿窝绕过,他抄起了她,思夏双腿顺着他手臂耷拉下去,麻得她蹙眉。
门被踹开了,绀青和宝绘打了个哆嗦,就连门外守着的侍者也从瞌睡中醒了。
绀青连忙提灯跟上,却是如何都不敢走在他身侧照亮了,只在后头轻轻跟着。宝绘看思夏面上没怒色,这才松了口气。
倒是思夏,瞥见那一星灯火,再听草虫猖狂的叫声,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
偏偏张思远说:“你看那群当值却打瞌睡的人,是不是得挨板子了?”
思夏想勒死他!还嫌知道他抱她回屋的人少,要唤醒他们?
张思远到底是病了多日,一路抱着思夏回晴芳院,难免失了力,且因天热出了一身汗,放下她后,却不忘将每日写的“念念”二字的字条塞到她手上,还将手指折了起来,让她攥紧了。
思夏犹如托着块烫手的炭,胸腔狂跳,久久不能平复。
张思远却沉着脸朝静风轩而去,到书房后他翻了两张字出来,甩在绀青手上:“你明日去学堂,给晁毅送去!”
绀青赶紧恭恭敬敬捧着,却见那是王右军的字。
他心中不免气恼,骂晁毅是没见识的东西!他妹妹的字是他亲自督导的,好不好他还不知道!该是好好看看那王友军的字,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
越想越气,他又说:“但凡他来,你亲自去送饭、送物,——让娘子专心念书。”
第六十二章
四月廿一热得很了,稍微一动弹,整个人就是一身汗。
绀青给张思远束了玉带銙,又给他耐心整理袖口和衣摆,再看他时,额上鼻上全是汗,便着急忙慌地给他擦了把脸。实在是心里不踏实,圣人身边的近侍亲自过来,怕不会有好事。
张思远大步朝正厅而去,甫一进去,便见一慈眉善目之人坐在客座上。那人正是内侍省的首领,圣人身边的近侍王欢。
他是和圣人一同长大的内侍,平日里圣人最是离不开他,今日他踏入郧国公府的门,张思远隐隐感知,前几日的事,圣人龙颜大怒了。
王欢起身,两人见了个礼。王欢也不耽搁,只道:“陛下口谕。”也不知怎么了,他觉着走这一遭实在是难,竟怕眼前的年轻人怠慢,赶紧又补了一句,“张郧公需……”
张思远已撩袍跪身听宣了。王欢松了口气:“陛下口谕,传郧公进紫宸殿说话。”
尚未等他回过味来,双臂已被王欢托住:“郧公赶紧起身吧,莫要让圣人等急了。”
去紫宸殿说话,说什么?
张思远体味这几个字,也不知就这几个字,是怎么劳动这位内侍省的首领亲自来的。他琢磨不明白,只随着王欢出了正厅,却朝绀青比划了两下。
绀青仗着胆子追上去,朝王欢施了个礼,恭敬道:“中贵人!还请中贵人恩允,阿郎今日尚未吃药,可否恩允阿郎吃了药再进宫去,莫因旧疾发作而见驾失礼。”
君命召,不俟驾。
所以,她这是找死。偏偏张思远静默,没赔礼致歉免叫王欢误会。
能在圣人跟前伺候多年的人自然不蠢,见此,王欢点了头。
绀青也没端药,只端了碗黑漆模糊的乌梅饮子。
张思远低低嘱咐:“你和李翁说,如是娘子问起,便说我进宫去太后跟前谢恩了。”
放下碗,他便随着王欢出胜业坊朝朱雀门而去,过皇城进承天门,再进大明宫紫宸殿。
紫宸殿是皇帝日常活动之地,正殿更是常参之所,恢宏宫殿绣闼雕甍,在夏日浓郁阳光照耀下,映出粼粼金光,一砖一瓦尽是极致,无一不透天家威仪。
王欢将张思远领至紫宸殿西侧的延英殿,之后他去回禀皇帝。
张思远实在不知皇帝召他来因为何事,然而大约也能猜出个头来,昨日他可是将肖崇给送进了御史台。
中书侍郎是供奉官,常随皇帝左右以备问答。肖崇父亲怕是因儿子被带去御史台而心中不满,从而将张思远告到了御前。
这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张思远生辰宴请的人不多,可个个都不简单,而太后也知道这事,且接下来他给肖崇设了个圈套,还搅得中书侍郎和中书令的内侄不和,圣人不气愤才怪。
张思远两眼盯着脚下金石,听得一声“张郧公”后,抬眸望去,一个面生的内侍走过来,朝他行了个礼,又领着他进了进了殿中的一间屋内,其后,那个内侍便退了出去。
也是奇了,这屋子里只王欢一人,他守在内间门口,门却未开,王欢面色微露菜色,只道:“陛下在里头。”
张思远便咬着牙向前行了几步,没见着天颜依旧撩袍跪地:“臣张思远奉旨前来趋奉。”
如他所料,内无叫起之声,留他一人在此跪着。
他也没什么怨气,倒真是应了他的想法,肖崇的父亲真去圣人面前告他的状了。不管那中书侍郎在圣人面前说什么,那肖崇都是当着众人面认下了自家家奴做手脚一事且被汉王杀了,这与张思远……还真就没什么关系了。
巍巍宫城之中,紫宸殿西偏殿的一间小屋里,只圣人的近侍在,偏圣人召他过来说话,不发一言就叫他这么跪着。也真是有意思的很了。
那紫宸殿正殿可有起居郎在,这若是记上一笔,岂非成了供后人谈论的笑柄?
张思远面门而跪,心中无奈又无力,圣人下了口谕却对他如此,大约是气急了又无处发泄!
一旁杵着的王欢着实不忍,圣人派他来看着,也确实为难了他,也不知要让那位跪到什么时候,而他又要陪到什么时候。
眼下跪着的人身子骨弱,他也一把年纪了,怎么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犹记十多年前,眼前这位在宫里可谓是无法无天,纯安长公主隔三差五便进宫来,就差拧着他耳朵出宫了,多亏国子监的先生们管教,竟生生叫他换了个人。再看那俊郎模样,啧,难怪太后喜欢啊!
又想想圣人以前待他的样子,对比如今的态度……王欢对他生出几分不忍来。
若非那中书侍郎在御前状告他,何苦有这桩事。
中书侍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圣人饶了他幼子,爱子心切怕是急糊涂了,竟随口说出郧国公设生辰晏要害他幼子,一击不中,又设法诱捕的话来……他实在是看得起他儿子!
圣人当时听到“郧国公”三个字后蹙了眉,既然御史台已经将肖崇带进去了,他也不好说些什么,生怕那御史台的人连他都骂。所以,圣人只说让御史台查明真相再做决断。
圣人就说了这一句话,中书侍郎竟和圣人提到了乞骸骨。这话难免有要君之嫌,若不是圣人仁慈,恐怕中书侍郎去职离京的日子都定下了。
奈何,圣人打发中书侍郎出宫后发了好一通邪火,又击出一连串的咳嗽,唬得王欢给圣人拍背拍了许久。
王欢想想,这一个中书侍郎恐怕没这么大的威慑力让圣人发火。那中书侍郎的儿子与汉王走得近,且王欢也听说了汉王去了张思远的生辰宴,那么今日这事该是又与汉王有关。
近来这位汉王可真是越来越让圣人头疼了。
若说他这内侍省的官儿在人前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竟像个老婆子似的看着一个孩子,心里难免不大痛快,便是早些年和圣人一同担惊受怕都比这好过。
他实在不敢走,走了怕张思远起身,更怕他真跪出个什么好歹来,再叫太后知道了,恐怕得把自己拆了。再说,他走哪儿去,里头可有“圣人”在,他这圣人身边的近侍决不能走。
王欢垂眸看看眼前人,额上鼻尖全是汗珠,那背却蹦得直,一时又有些心疼他。当然,他更心疼自己。
这屋里没铜漏,他也不知几时了,只觉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双腿站得发麻。直到一内侍隔门唤了一声“王常侍”,王欢才如蒙大赦,连忙抬袖擦了擦汗,推门而出,随口问那内侍几时了,内侍说快到申正了。王欢不知是悲是喜,竟一动不动站了快两个时辰了,他这老骨头还行。
于殿外瞧见圣人立于廊下阴凉处,身后只有几个内侍跟着,没有华盖熏香之类的物件,只一人托着银壶银杯。
王欢趋前,弯身一拜:“宅家。”
皇帝负手而立,眼神似是在看终南山。等了半天也没听他吩咐,唯恐里头的人不好,便斟酌地问:“宅家,可要给里头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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