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嫩竹料堆上一两日便能入篁桶——
介绍到这里,令约戛然而止,盯住云飞。
杏眸水亮亮的,宛如洞悉了一切,云飞脖颈微僵:“姐姐怎不说了?”
“我听说你这两日学得颇多,怎么还问我这些?”
被发现了么?
云飞讪讪,不自觉地带上些撒娇语气:“多多益善嘛,何况姐姐说得更为动听呢。”
“这样啊。”
她似信非信地喃喃声,云飞装作甚么也没听见的模样,没吱声。
回到最初的工作区域,令约一刻也不停歇地忙起来,云飞亦步亦趋,重复做起先前的动作姿态——
蹲下身、支着半边脸、看她刷个不停。
静默时分,周围只有朦朦胧胧的人声与经久不息的砍料声传来,令约隐隐生出些奇怪:怎么不问了,难道是教她吓着了?
她暂停动作,抬头看去时愣了愣神。
“小小年纪,作何愁眉苦脸?”
“啊。”神游太虚的少年被急遽拽回漂塘边……左手抚上自己的眉毛,发现确实皱着,一时间陷入沉思,眼神迷茫得像是不知自己为何会遭受白眼的咕噜。
“方才在想甚么?”这回换她向小少年提问。
“唔,只是想起件困扰我的事。”
“可否说来听听?”
云飞挠了挠脸颊,难得腼腆忸怩一次:“这事我还从未与人提过,我若说给姐姐,姐姐答应我不告诉其他人如何?”
“放心,绝对守口如瓶。”
抛开棋品不提,她人品可是顶顶好的,某人自信且心虚地想道。
“其实说起来,这困扰有一半是因姐姐而起呢。”
嗯?心虚彻底占了上风,但她没打岔,等他接着说。
“那日闻慎带‘太平’来竹坞,姐姐夸他厉害了!那时起我就羡慕起大家……
“闻慎不爱念书爱创造,闻大哥便由他捣鼓这些;阿显说他以后要做个像闻大哥那样的好官,便有许多老师传道授业;造纸于姐姐而言,也是想做便做的事,你们都可以做想做的事,我却不行。
“从前我想同阿捷他们一起念书,可我爹爹名字犯了讳,不能贸然送我进学堂,长大些我原该和家里人一样学习经商,可我就是不通这个,如今都满了十二,竟还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少年说完这番话,两边脸颊都教他挤到变形,辛酸中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好笑。
令约从未想过潇洒如云飞也会有这样纠捩的时候,思索下故作不满地问他:“你难道不知我也常夸你么?”
小少年甩甩头。
“夸你见识广、聪颖懂事,还很庆幸阿显能结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你不知,自打他认得你,我陪他温书做功课时就总听你的名字,在读书见解这事上,你和书院里那些先生一样,也是他的老师——你说你做不了学生,可你没想到你已经成了老师罢?”
云飞听得有些呆,令约趁这空隙搬了捆白坯去架上,回来后继续同他说道。
“你更不需羡慕谁人,你只是想寻一件自己喜欢并且能做到的事,对么?”
“嗯,可我还是只无头苍蝇。”
“这样如何,我替你出个笨主意作参考?”
“姐姐请讲。”
“我是想,你二哥三哥都是商人,定然常跟身份各异的人打交道,你若几时想起,便问问他们当日遇到过哪些人,譬如说……”她支吾着举例,“你二哥此行去苏州是为了甚么?”
“为了批丝绸生意。”
“丝绸?那便与蚕丝有关,你愿意养蚕么?”
“……”少年猛的甩头,“恐怕不愿。”
“咳咳,举例罢了,那你三哥呢,他今日去云水斋见的是甚么贵客?”
“没细问,听说是从京城来的。”
“那等他回来再问,慢慢问下去,说不准哪日就遇到你中意的,迩后一生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嗯!等三哥回来我便问!”
云飞甩掉蔫巴巴的劲儿,激昂不已,仿佛冥冥之中有甚么东西正在靠近他。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申一遍好了:偏群像,且慢热。
群像我在文案第一句就点了——花台竹坞,造纸印刷,士农工商。这当中除了“士”和“农”不怎么涉及,其他都有地位。至于慢热,毕竟是在尝试写“没有婚约的自由恋爱”,所以只能含蓄中大胆试探这样子,他们真的已经很自由很大胆了,这才认识半年呢,按时间线比他们还是快的,基调慢可能就是因为我写恋爱线的同时还加了别的元素,这是以前没有尝试过的,而这些到最后都会融在一起让故事变得更圆满。
当然,想象很美好,现实还是野心有余而人垃圾吧,要是实在觉得慢热就别为难自己看下去了。本章掉落红包,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宁洛 1瓶。
第49章 笑百步
是日傍晚, 竹坞里徘徊来一个小乞儿。
此人常驻于城门轿子巷,不时蹿巷乞讨,年纪不大,顶多十五六岁, 却极善恭维奉承, 宛阳百姓大都认得他。
他走到院外半边竹篱旁, 犹疑下没踏进院中, 而是仰头冲里头大喊声:“贺老爷可在家?”
惊得屋内吃茶的贺无量连呛几声。
谁又来叫他老爷?
“唷, 谁又来叫你老爷了?”郁菀忙不迭从厨屋里探出脑袋, 打趣他。
一语罢, 阿显不留情面地笑话起来, 贺无量赏他一记暴栗方才出屋。
院里说话声小, 令约与阿显坐在窗下甚么也听不清, 窸窸窣窣几声后贺无量折回一趟,到庖房取了对白乎乎的热馒头出去, 而后又传出窸窸窣窣几声。
回屋时,郁菀已备齐饭菜, 问他:“什么人来?”
“城南的小乞儿……”他将此事详细说来, 原来那乞儿是鹿灵韩家韩松派来传话的。
盖因毛竹生长分大小年,故每逢小年出笋少时当地槽户就要到别处采料,宛阳与鹿灵恰巧交错开,今岁宛阳值大年,鹿灵值小年,韩家便来宛阳采料。
去外地采料前,槽户需先把本地的少量嫩竹伐下加工好,物以稀为贵,小年出笋的毛竹越是这般道理。
待到小满, 竹量零星,便该合计去外地采料加工的事:去的日子断乎不能太早,否则耽搁了别家最佳采伐时节,便是罪过,最好是选在小满后三四日去。
韩家便是这日前来,不过来路上贻误许久,城门将闭时人才赶到,韩松等人尚未来得及安顿,只好在城门处找上个乞儿,给了两枚通宝教他传话,道明日一早进竹坞筹议采料之事。
得此消息,贺无量又赠两个馒头给小乞儿,教他再往竹林外睡鸭桥边找鲁广传话,并说他明早晚些时候到纸坊。
如此来,令约也被郁菀留在家中。
……
翌日清早,天竟有些阴阴的,飘起似有若无的细雨丝,周遭景致愈显葱茏透亮。
令约站去卧房窗边,任凭凉风擦过鼻尖,好不惬意地张望会儿。
纸家办料虽喜晴日,但一点点雨是碍不了甚么事的,何况这又是谷雨后头一场雨,必定是欢喜胜过不便的。
一滴雨随风飞来她鼻尖上,她屈指擦去,准备掩窗,却在收回目光的途中瞥见西边的马棚。
微雨中,马棚上的茅草湿亮亮的,底下只有她家的小毛驴在吃草,不见一匹马。
都出去了么?
她默默转了转念想,轻掩上窗,下阁楼时正赶上阿显离家。
今日书院不授课,山长办了场作文比赛,阿显今年正好到了年纪,头次参与,去前特意装了捧糖进口袋里。
贺无量也特地卷了叠九霞纸塞给他,盼他夺个头筹,小少年只有顶着老父亲期待的目光出家门去。
走后不久,令约到廊外瞧了瞧几盆珍珠珮,听说珍珠珮喜阴,她便将花盆抱到凭栏上,雨丝轻飘飘往上扑,落到珍珠似的花苞上,湿漉漉的煞是可爱。
她小心翼翼伸出食指,即将碰上花序的刹那,一道响亮的男人声音从石桥方向传来——
“贺姑娘。”
令约蓦地缩回手指,偏头看去,石桥上一人骑白马而来,笑逐颜开与她挥手,身后紧跟着两辆骡车,各拉着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
这是做什么?
她无声回应下,随后到窗边通知堂屋内两人——韩松来了。
宛阳与鹿灵纸家往来多年,韩松从十岁起就随父亲来宛阳采料,到十六岁便无需父亲率领、独自领工人们前来,现如今不过及冠之年,却已是他第六回 外出采料,这是清溪坞中许多年青人都比不过的阅历。
只一点奇怪。
此前五次来,可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送礼阵仗,莫说此前五次,就算是此前五十次也未有过这等景象,至多不过提些本家做的熏肉鲍鱼相赠。
“阿松这是做甚么?不是来与老夫商量采伐之事么?”贺无量见他将那花花绿绿的匣子抱了个来跟前,凝眉问道。
韩松咧嘴一笑,浓眉大眼的,瞧着有几分讨人喜的喜庆劲儿。
“这是家父教晚辈带给贺叔的。”他解释道,“是去年秋日里一位砂壶大家相赠,家父见是两把,便想转赠一把给贺叔,说是烧酒煎茶都极好,不过春日以来他腿脚常痛,今年亦不得亲自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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