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说得笃定,她却疑心得很。
她总觉得这只鸽子是真傻,不像是会作戏的,不过别人养的鸟儿她也不能妄加评论,只得装作信以为真那样子。
去往纸坊的路上,她抑制不住好奇,状若无意地问及某人:“怎么今日不跟着你三哥?”
“噢,云水斋来了位贵客,二哥去了苏州未回,只得三哥去谈生意。”
她了然点点头,不再去想。
两人走过蜻蜓湖,到小竹桥前恰巧碰见几个牵着毛驴的青年过来,驴背上各驼了几袋麻包,看起来无精打采。
云飞又被勾起好奇,与人请教:“于大哥,这里头装的甚么?”
而今他在这群纸坊学徒中混得极好,知道名姓的不少,眼前这个显然也认得。
“噢,腌料用的石灰没了,买些回来。”那人答道。
少年捣捣头,前两日被迫与三哥跟在几位师傅身后学习,倒也听得许多有关办料事宜的解说,知晓这腌料是办料过程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想着,他又转过头问令约:“姐姐今日忙些甚么?”
“和昨日一样,还是起坯。”
所谓起坯,是将在漂塘中浸泡数日的白坯拿竹帚洗刷干净,提起后堆放整齐,后由提料工一段一段地交到砍料师傅手上,是整个砍料流程中……最平平无奇的一项。
不需要提料工的敏捷与熟练,更不需要砍料师傅的好功夫,只需要足够的气力和耐心。
刚巧,这两样她都有。
依她的说法,第一批九霞纸尚且不是她能染指的,她只消打好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便可。
听她说还是起坯,云飞摸了摸肩上的褡裢,小心翼翼叩问之:“我若厚脸子跟着姐姐,可会打搅到你?”
虽然罢,他的来意就是打搅她。
这等既无理又无礼还野蛮的要求当然是他三哥所提,除他外再没别人想得出。
具体而言,便是让他付云飞——一个素来乖巧懂礼的好少年——行尽幼稚黏人之事,跟在贺姐姐边上说东问西,耽搁她做工,进而教她少忙碌一会儿。
试问谁人敢说能想出这等主意的人不可怕?简直是幼稚到令人发指!
相比之下,眼前的漂亮姐姐温和得像位仙子,一如既往的体贴:“不打搅,你不觉无趣便好。”
即将打岔的人连忙心虚奉上褡裢里备好的芝麻糖。
唉,真真是可怜天下弟弟心呐。
***
到纸坊后,令约先在马场边上寻人问了问山上情况,确定今日竹花也无蔓延迹象后才放心走开。
拢漂塘时塘边尚有人在翻压白坯,新入塘的白坯需每日翻动方能浸泡均匀,届时腌料才便于石灰浆渗透。
她静候着,旁边几位砍料师傅则忙于查检砍料凳。
砍料始末需三人配合,一起一提一砍,起坯的同时还负责将砍好的料送去腌料师傅那儿。这方漂塘边拢共六条砍料线,十八人,其中提料工都是些经验丰富的学徒,不出意外,将来的砍料师傅就在他们当中。
“哟,小云飞又来学艺?”
“今儿怎不见你兄长?”
学徒中有人与云飞相熟,见面逗乐几句,云飞乐得回应,几来几往直说到动工才罢休。
廿日亦是开山第八日,即日起,山上砍下的嫩竹便不及头七天砍下的肉质嫩,造不出九霞、丰月这类上等纸。
故而近几日出塘的白坯都是纸农眼中的宝贝,只有将每一环都做到极致,才能造出最完美的纸张。
令约蹲在漂塘东北角,手里握着把小竹帚,一下下刷着捞至塘边的白坯……尽管漂塘水质极清,但没人能保证浸坯几日没一点污浊浸入,因此,洗刷杂质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小满前后的嫩竹白坯因浸水时日短,捆扎时只需扎上一道竹篾,容易洗刷解散。若等到芒种后,随着嫩竹逐渐变老,浸坯少说浸个七日,届时为防杂质浸入内部,得用两三道竹篾捆扎,不过到那时,做这活儿的便不是她,而是那些年纪小当磨练的少年学徒了。
她刷完两捆,堆去提早备好的竹架上,然后便能稍作休息,由提料工与砍料师傅接手操作。
一段拷好的白坯将近七尺长,砍料师傅将每段砍作长短一致的五截,而后再用竹篾扎成捆。
这次捆扎极其讲究,造纸前辈们曾定下二十五斤每捆的标准,是以做活人还应有点儿掂量本事,而扎好后的白坯也有了新的叫法,每一捆称作一页,唤作页料。
令约坐去漂塘边的圆凳上歇气,目光从砍料凳前转回,支着下颌问云飞:“可瞧出什么了?”
云飞“啊”上一声,挠了挠耳根:“瞧出姐姐做活儿专心了。”
她笑,剥开先前小少年给她的芝麻糖,一边提议:“若是闲得无趣,往别处瞧瞧也行,不过要当心点儿,我们这儿也算是危险之地。”
“不无趣不无趣,我就跟着姐姐。”
定不辱使命!
“好罢。”她不再一味劝说,将芝麻糖喂进嘴巴又转身捞白坯去。
七尺长的白坯垛,竖起来比她人还高,从塘中捞出时好比“出水霸王”,费了她好大力气,摆放端正,再次拿起小竹帚刷洗。
本就单薄的身形往塘边一蹲,愈发显得清瘦,云飞立在其后,忽然间恍悟过来他三哥为何会提出那般要求——
美好如斯的姑娘家从不该做这等劳苦事,即便她甘之若饴,旁人也会心生怜惜。
前两日他从未留意过的事,三哥却记于心间,不论是待在那些纸农伯伯边上,还是待在云水斋里,心都系在贺姐姐这边,知晓她的繁忙苦辛,所以才有了这迂回之法。
小少年若有所思,片刻后凑去令约身旁,搓手问她:“可否请教姐姐一事?”
“甚么?”
“想问姐姐为何会学造纸?”
令约睫羽轻抬,思索片刻认真答他:“兴许要从我刚懂事那会儿说起,那时娘刚生下阿显不久,奶奶也因年迈患了病,我不能日日缠着她们,只好跟在爷爷和爹爹身后,他们都做这个,我便也做了这个……”
“原来如此,可姐姐那时没有玩伴么?”
这下,她手中动作才微微停顿下,摇头:“我性子无趣,小时候模样又丑,没甚么人愿同我玩儿。”
她口吻平淡,却让云飞险些听个倒仰:“姐姐莫不是在与我顽笑?”
“当然不是,可惜这世上没甚么东西能将人的模样存留下,不然便教你瞧瞧。”
她说得真,云飞不得不信,想明白自己可能问错话,难堪摸了摸鼻子,奉承道:“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是他们有眼无珠。”
有眼无珠?
令约忽而想到别处,弯了腰眼角,转了下小竹帚扫另一侧。
云飞不知她在笑甚么,暂且熄了声,专注看她忙,她刷完手中这捆,见竹架上还余有许多,便捞起第二捆白坯接着刷,浑然不觉额角处已有细汗冒出。
小满过后夏意渐深,不到隅中日头就热起来,加之漂塘西侧的山脚下四方篁桶正煮着料,火烧了几天几夜不停,热气更足……
实在不是甚么容易事。
少年眉头堆起,又疑惑她为何非做这些不可,但不说,等到第二捆白坯也料理罢,便自告奋勇帮她提。
到底年少无知,本以为从塘边到竹架只区区几步,就算沉也不会累着,却没料到就是这区区几步教他提早体会到何谓垂垂老矣、步履蹒跚。
砍料师傅瞧见,分神揶揄句力气挺大的话,引得云飞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心下想的却是令约从容不迫搬竹料的模样,不禁发现,他贺姐姐比他想象中还要孔武有力、力大无穷、力能扛鼎、力拔山兮气盖世……
可谁来告诉他,为何一个姑娘家有这般有力气!
他甚至怀疑,三哥也比不过她,并且冒出个危险念头——但凡姐姐脾气差些,指不定还能见到三哥挨揍的场景呢。
就在他思绪胡乱翻飞时,令约瞥见有人推着页料送去腌料师傅那头,也不甘落后地跟上,将砍料师傅捆好的几页全摞去推车上。
“走了云飞。”她叫醒某个正在神游发憨的,带他穿过塘边其余五条砍料线,抵达腌料处。
同样紧邻篁桶,但漂塘南面离山溪更近,热意比北面儿消减几分。
山溪清而涓细,腌料用的灰釜就建在岸旁,总共十处,分槽后每槽五只。
“灰釜”这个名称是宛阳纸家独创,“灰”是指石灰,“釜”则指无足之锅,不过不是圆锅,而是口九尺长的方锅。
灰釜一端深一端浅,兑匀的石灰浆洁白细腻,聚在深处,腌料师傅将页料没入其中,面向它站去浅岸,取过一柄两齿钉钯,使劲钉入白料缝隙间。
页料捆系牢固,砍料师傅的钉钯带着它反复浸、捞、抖、沉也绝不会散,几番下来,石灰浆细密流遍白料内部,乘势拉来面前便算腌好一页。
经灰浆腌好的白料自此改名为“灰竹料”。
出釜的灰竹料需及时堆进堆场,挨着篁桶搭建起的料蓬便是,正如篁桶外砌了石块,堆场背后也砌有石壁,灰竹料紧贴石壁而放,堆时讲究整齐排列、层层相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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