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约为此久久蹙着眉心,终究是不舍的——生平第一根与她结缘的竹,她曾想着老了再来砍下它,前不久还与人介绍过它,岂料今日就到了它死期。
然而不得不砍。
她叹息声,收回眼朝贺无量点点头,小声道:“砍罢,带回家搭成秋千也好……”
不然真祸害了整片林子,她宁肯一头撞折它。
即将英年早逝的竹子:“……”似乎哪里不对,到底是你飘了还是我站不住脚了?
“那也把我的截了!”
阿显在一旁气壮山河地喊话,全然不察有竿年轻的竹因他的话无端蒙上池鱼之殃。
***
丁丁几声,惊飞林间的鸟儿。
几竿大竹訇然倒地的瞬间,越发丰沛的天光泻进林间,覆去它们的“尸身”上。
令约率先走去十二边上——这是那竿竹被砍前她想到的名字。初时号它,她刚好六岁,到如今正好十二年,索性就叫十二,算是给它个曾存世间的凭证。
她带着几个小少年从底部往上寻,多年前号过的釉自然已教日晒雨淋不见,但当年号字时,祖父也在釉字背面刻了几字,想必还能寻到那一节。
霍沉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不住后悔上回在这里时没好生附和她的骄傲,而是被那样的龌龊念想困扰。
想到这儿,他脸色又变了变,幸而贺无量那头的谈话转过他的注意。
“我家有鸡,鸡粪成么师父?”一个跟来山上的小学徒问道。
鲁广抬高嗓门吼:“蠢物,你家的是鸡屎!”
“噢。”小学徒倍受打击。
贺无量从旁解释:“禽粪亦可,不过从家里收,一时半会儿堆不了肥,二来量也不够。”
边说,边从怀中掏出钱袋,事无巨细地嘱咐起那个小少年:“还是往马舍去一趟,那儿常年堆肥,你若气力不够,下山再叫上一人陪你。”
“是!”
“且慢。”
小学徒接过钱袋儿拔腿要跑,却教霍沉一声且慢叫停,当即来了个悬崖勒马,扭头看他。
“见渊有甚么事?”贺无量疑惑。
霍沉尴尬挤出微笑,确实是有些事,就在他们讨论禽粪马粪之际,他忆及一件往事,也回想起曾从贺姑娘口中听来的一句话:
“我虽不会经商,浅显道理也是晓得一些的,如今便连郊外粪夫们都晒肥抬价……”
无怪那时觉得耳熟,原是他亲口所说,接手马舍前因听闻里头养马人常年堆肥,便教他们留下这一产业,顺口提了些价钱,称世人爱积肥,连粪夫都晒肥抬价卖,马粪也应如此。
殊不知,马舍的肥多是卖与纸坊的。
“咳,前辈所说马舍似乎正是晚辈手中资产,如今双方既有合作,想来中间交易也该免去。”
“这……”贺无量乍地一听,没捋清话中道理,霍沉已看向那小学徒。
莫名会意的小学徒立马将钱袋儿塞到他手上,跑开前问:“那我去了那儿只说是霍大哥教我去的?”
霍沉点头,不等贺无量发话,少年就跑开去。
贺无量知晓这是承了后辈的情,为难不已,刚要琢磨话语霍沉就将钱袋还回他手中。
“这是晚辈当做之事,前辈如若回绝,反倒见外不是?”
这话就不对了,贺无量抬出固执劲儿:“并非老夫见外,只见渊这话实在成不了理,契约上写明了是纸号与纸坊合作,与马舍又无关联,哪儿能这么算?”
霍沉无奈反问:“莫非前辈送晚辈的酒也是合同里有的?”
这话贺无量倒是听明白了,心道这两者可不能这么算,前者是粪,后者是酒——不对,前者是数不尽的粪,后者仅仅几升酒,虽都是彼此心意,但终归差了几截。
可他若再为这“粪”字计较下去,难免有失体面,还是回去问问夫人如何处理罢。
嗐,这笨嘴,怎谁也说不过?
“阿姊!在这里!”阿显的声音盖过通竹节的当当声,交谈中的两人齐齐看去,令约已提着裙摆小跑去。
霍沉看上眼,回身告辞:“前辈先忙,晚辈也去那端瞧瞧。”
“……去罢去罢,脚下当心。”贺无量干笑声,等人转身走远才苦恼子短叹声。
悄无声息听了半晌的鲁广这时冒出,神秘兮兮压低声:“我瞧这霍见渊是想做你女婿。”
被戳中心思的贺无量拂拂手:“去。”
“当真!我掐指一算,不出半年,必定登门提亲。”
贺无量气哼声,避开他。
他这兄弟虽是个莽汉,却爱好占算,早年间宛阳住过个神棍,他厚着脸皮讨教来半点皮毛,打那时起就爱与人占卦,竟出奇灵验。
该不会真半年之内……不,他方才张口就来,定是信口胡诌。
他摇头抛却杂念。
另一头,阿显最先找到刻有令约名字的竹节,可在她的名字旁,还有另外两字。
“巧若令约?”令约摩挲着竹节上的字,呢喃声。
“哼,爷爷偏心,刻个名字也要夸阿姊。”
阿显瘪嘴装作生气,毕竟他只从祖父那里得到过憨的评价,若这竿竹是他号的,后头定写的是“憨若令显”几字。
令约则觉奇怪,毕竟,祖父从未夸过她巧呀,反倒是称她笨手笨脚,常失手摔碎碗碟。
或者说,这个巧是说乖巧?
这般倒还说得通。
她不再多想,手探向竹枝上垂坠的竹花,泄愤似的捏了捏,霍沉才将走近就见此动作,笑意顿生。
“三哥。”云飞叫他声。
令约抬头看去,正巧对上霍沉的笑,眉梢奇怪地挑了挑。
笑个什么劲。
短暂的几瞬后,她不动声色地将头再抬几分,林外日头已高,约莫将近午时,她本着勤劳秉性想到,是时候做晌饭了……
“时候不早了,回罢。”她发话,立地起身,找到贺无量说了声便领着几个闲杂人下山。
一路上,几个少年拖着十二走在前边,令约与霍沉安静跟在竹梢末端。
她盯着竹枝刷过的地面,放空思绪去踩路上一些圆石,直到霍沉倏然出声。
“秋千要搭在何处?”
令约反应不及,愣上会儿,迟钝想起砍竹前她说的那句话,不禁语塞一阵,小声解释道:“随口一说罢了,并未想过。”
不过是想借此说法抵一些不舍去。
他却当了真,不仅当了真,还向她提议:“秋千甚好,不妨就搭成秋千。”
她偏头觑他。
霍沉目不斜视地背过一只手,声音温和:“我是说,秋千也好,旁的也好,物尽其用便是好事……不必为此烦恼。”
话中几重意思。
少女眸光微亮,含糊不明地回他个“嗯”,又教某人心旌摇曳几下。
“真不与我推车!你们好狠心也!”闻慎回到他的抛石车旁,冲着两个拖竹跑开的少年震声吼道。
令约见状弯了弯嘴角,前去帮他却遭谢绝,尔后便见少年推上抛石车,狂风一般呼啸而去。
她缩了缩下颌:“……”
好罢,她永远也参不透他们小孩子的心思。
似乎想起什么,她极为隐蔽地偷瞥霍沉一眼,他不知为何也显出几分愉悦,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着腰间的佩玉。
算了算了,如今她连身旁这位都参不太破。
第48章 出迷津
廿日清早, 令约刚出堂门就见两匹马穿进竹林,看背影正是霍沉与阿蒙两人,不禁挑了挑眉。
本不稀奇的事,因有了前两日作比照, 便也变得奇怪。
小满后两日, 一连两个早上她都见到了霍沉, 不是在竹坞间, 而是在纸坊, 跟在几个办料师傅身旁, 尤其打眼。
至于原因么……
爹爹近来出门比她早, 昨儿她在厨屋外听见他与娘嘀咕, 说他接连两日出门都遇到见渊吃早茶, 就在葡萄椽下, 且一见他就起身问候,再之后便莫名其妙跟他去了纸坊。
末后还苦恼道:“他如今愈发熟落, 教人怪不自在的,我又得客客套套待他。”
“唷, 听这意思, 你是不想客客套套待他?”意味不明的一句打趣。
“咳,倒也不是这等主意,只你我都省得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自是想把家里的‘山水’藏着些……”
身为“家中山水”本人,她听到这处便捏了捏指尖走开,后面的谈话再无从得知。
念及此事,她眸光微闪,迅速挪回视线下了踏跺。
途径屋后小院时,云飞正在葡萄椽下逗着咕噜, 见她来,立即站直了身:“姐姐早。”
她停下脚步,听他马不停蹄地问:“姐姐是去纸厂吗?我能随姐姐同去吗?”
一连三声听得人好笑,断不会不答应,点了头。
云飞高兴跳出竹椽,朝屋内秋娘道别声就奔向院门。
被他遗忘在鸟架上的咕噜焦急扑棱起翅膀,却因脚上扣了条细链起飞失败,挂在鸟架上似荡秋千那般摇晃几下,挣扎之际带得椽下风铃叮玲玲响。
令约:“……”
她比出食指,缓慢指向咕噜:“不管管它么?”
云飞站定了脚,摇头:“姐姐不必睬它,它这是作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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