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没想到他竟然在段家大院背后那条街置办了一处同段家大院底下相连的院子么?方便他把段慕鸿运出去。”傅行简冷冷道。“白痴。”
他看起来是已经决定接受事实了。整个人麻木冷峻又刻薄,活像被段慕鸿附了体。段慕昂不跟他一般见识,口中接着道:“但日子久了总是要露出马脚。比如说,那一日他邀请你去他的院子。”
“你们知道?”傅行简面无表情的看了段慕昂一眼。
“废话我们当然知道。你家那辆恨不得让全山东人都羡慕的奇大无比的蠢了吧唧的大马车,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注意好吧。
?”段慕昂觉得自己的好脾气似乎每次一到傅行简这儿就不管用。也是奇了怪了。
“所以是通过我的马车确定我进了那个院子········那你怎么知道我进地是段慕麟的院子?”
段慕昂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我不会去查吗?”
“噢。”
“所以你们去查了,然后发现了他的秘密,就发现了雁希。”傅行简慢慢地说。“那······真正的——真正的雁希的尸·······尸体········你们最后怎么办了·········”
他又落下泪来,眼泪吧嗒吧嗒的往段家正厅的青石地板上掉。
段慕昂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语气也带了几分悲怆:“葬在原先给她立的那个坟里了。就在金龙寺后面,和大伯,四哥在一起——”段慕昂叹了口气。“——是,我们知道了她的身份。原来她不是四哥,是五姐。大娘都同我们说了。”
“大娘都同我们说了,”他又说。“我们听完,无不唏嘘。五姐这一辈子,太不容易。若说起来,我们段家慕字辈就只有她这一个女孩儿,可她自打乔装后的这半辈子,却是一天舒坦日子都没过过。一个弱女子,这些年几乎是单打独斗,靠着一己之力把段家重新振兴起来。书上总爱写破落子弟勤勉上进,中举发财光耀门楣,兴旺家族。可实际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些呢?更何况五姐一个女儿家·······”
“大娘同我们说完,我们都觉得对不住她。这些年若不是她撑起段家,扶帮我们这一房,救济二房那一房——去年还资助二房的姑爷考上了进士。如果不是五姐,这些事没有人去做。偌大一个段家早就散了········五姐辛劳了大半辈子,谁能想到最后是这样一个结局?尤其我们同辈儿的,小辈儿的几个,都觉得愧对她。我们跟大娘说,为什么不早说这些呢?女扮男装,连个归宿都没得找,平白让五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大娘说,十来年前的时候不说,是因为那时候家里风气不正,大房老太太眼看着叶氏戕害长房而不顾。若是坦白了五姐的身份,那长房就要被吃的骨头都不剩。后来叶氏那□□死了········一切都尘埃落定········可那时候,五姐已经是一家之主了,段家又面临着被迫转行的危机。原本就因为生意上的失误很难取信于人。若是这时候再说出五姐的身份,那谁家愿意同这样一个反复无常,连家主身份都不能如实相告的人家做买卖,相结交呢?”
“大娘说,五姐曾经想过坦白身份。可每次她有这种想法时,世道就要告诉她女人想在这个世道靠自己兴旺家族,光耀门楣有多难!女人想抛头露面做大生意大买卖还不让人有闲话说,又有多难!一来二去的········五姐的心凉了,凉了,也就懒得再想这些了。毕竟一大家子人,都指望她来给事事拿主意呢········”
“傅朝奉,我五姐命苦啊·······”
傅行简踉踉跄跄的走出段家正厅,抬头仰望着万里晴空和朵朵浮云,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佛家所说的众生皆苦。他肩膀下面那处伤口好疼好疼,疼的都快要裂开了·······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思绪陷入浑沌,在那浑沌的边缘轻声呢喃:“傅行简,都是你和段慕麟合伙把她逼死了。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哇——”的一声,鲜血从傅行简口中喷薄而出,泼洒在段家正厅外廊檐下的青石地板上。傅行简沉重的身躯晃了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沿着段家正厅外的台阶骨碌碌的摔了下去。周遭的一切都离他很遥远。肩头的伤口撕裂着疼痛,他的脑袋狠狠磕在正厅外的台阶上流下血来,然而痛觉于他而言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傅——朝——奉——”段慕昂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些惊讶,有些同情,有些恨意。傅行简模模糊糊觉察到有一只手拍在自己的脸上,似乎在试图让他保持清醒。可他不想清醒。清醒的世界里没有筝儿,他在清醒的世界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我有钱了,我把你们都杀了!”
忽然之间,一个兴奋又癫狂的声音刺破了他的耳膜。声音里有三分狂妄七分恶毒,透着股子诡异。傅行简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声音的主人是谁,可身体的下意识已经支撑着他强站起身来,蹒跚着走向院子外。段慕昂在他身后高声呼喊着他,可他顶着额上鲜血,只是跌跌撞撞的往前挪去。因为他看到院子外的月门旁,有一条瘦削修长的腿伸出来,正在一晃一晃的绕着脚尖儿。
作者有话要说: 段慕鸿没死哈哈哈,放心,这里是吓唬一下傅行简,谁让他之前那么混蛋!
第164章 如梦
“是——是你?”
傅行简走过去时, 段慕麟正在吃一串冰糖葫芦。糖葫芦有些脏,上面还沾了好些段慕麟的口水。也不知道被他舔了多久了。他就那么认真又小心翼翼的舔着那冰糖葫芦,时不时还要充满警惕的向四周望一眼, 仿佛要看看谁敢抢他的宝贝糖葫芦似的。发现没有人抢, 他又低下头有滋有味儿的嗦了起来, 像个小女孩儿似的晃动自己的脚尖儿,可惜一双长腿抻开蹬在地上又有些滑稽。他于是弓起膝盖, 一边前后晃动脚尖儿一边嗦着棒棒糖咕哝:“等我有钱了, 我把你们都杀了!”
前尘如梦,恍如隔世。失魂落魄的傅行简慢慢蹲下身来望着他。段慕麟还在咕哝着吃冰糖葫芦, 好像没看见他这人似的。傅行简哑声问:“还认识我吗?”
段慕麟总算抬起头看了看他, 一看之下不禁怪叫一声:“认识!你是狮子街东头儿巷子尾巴上住着的那个刘喜妹, 你喜欢我嘛!呵!我可不喜欢你,你再敢来烦我你试试!”
傅行简缓缓攥紧了拳头,脸色煞白。却听见段慕麟低着头咕咕哝哝:“你再来烦我,我就让我四哥揍死你,我四哥·······我四哥最厉害了!他跺一跺脚, 你们苏州城都要抖三抖!”
傅行简张开了手掌,脸上的神情渐渐扭曲。忽而猛地拎起段慕麟的衣服怒道:“你四哥?你还有脸提你四哥!你把你四哥给活活折磨死了!段慕麟你这个王八蛋!”
段慕麟把手里的冰糖葫芦紧紧攥着, 人被傅行简提溜的脚离了地。他吓得瞪大了眼睛瑟瑟发抖, 忽地一咧嘴哭了起来:“四哥!四哥!救救我啊四哥!段至仁他欺——欺负我!呜呜呜呜呜救命啊········”
“傅爷!傅爷!您息怒!您息怒——”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拉住傅行简, 似乎担心他若是不这样做,傅行简就要把段慕麟给撕了——虽然事实上傅行简的确想这么干。段慕麟一见这小厮来了, 立刻像见到大救星似的拼命挣脱傅行简的手, 同时对那小厮伸出双臂,举着糖葫芦摇摇晃晃的走过去:“呜呜呜呜呜有顺救我!我——我——段至仁他欺负我!”
“九爷······九爷········哎,我是栓保, 不是有顺。人家大管家哪里会来管你呢?仁少爷也不在这儿,二房三老爷打发他上六爷的铺子里学做买卖去了·······”栓保的语气既是不耐烦,又有几分可怜,他对傅行简露出哀求之色,凄凄惨惨的求傅行简放过他们家九爷。傅行简顿觉索然无味,松开了手道:“他是害死你家四爷的罪魁祸首,你还护着他?好一条忠实的狗!”
栓保对傅行简的辱骂充耳不闻,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段慕麟,无奈的叹了口气,一边帮段慕麟拍掉身上的浮尘一边下意识答应傅行简的话道:“四爷?四爷还在的啊·······不过现在都叫五姑奶奶了。咱们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还是叫——”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似的,猛地停下话头,拉起段慕麟便要走。傅行简敏捷的抓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栓保慌忙欲躲,两手在空中无意识的挥动着,不经意间竟打掉了段慕麟手中视若珍宝的糖葫芦。一霎间,段慕麟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嘴角讥诮的勾起来,眼睛微微眯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克制不住自己说出尖酸刻薄的话了——就像他从前无数次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所做的那样。
栓保无知无觉的弯腰捡起糖葫芦准备递给他,却在一抬头之间被他这神情吓了一跳。他害怕极了,哆哆嗦嗦的将那冰糖葫芦试探着塞进段慕麟手中,口里嗫嚅着道:“九——九爷·······您的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