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背对着傅行简,后者这时便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傅行简还要拉栓保问个清楚,然而栓保却像只小泥鳅似的,哧溜一下逃脱了傅行简的魔爪,段慕麟又开始疯疯癫癫的哭闹了,他小儿撒泼似的往地上一坐,将那已经沾染了灰尘的糖葫芦砸在傅行简身上,咧开嘴巴哭嚎着:“有顺你赔我糖葫芦呜呜呜呜呜——这个脏了我不要吃!”
栓保诚惶诚恐的看了傅行简一眼,敏捷的拉过段慕麟飞快地跑了。难以想象他拉着个神神叨叨的段慕麟居然还能跑那么快。段慕麟一边被他带着跑一边回过头来对傅行简做鬼脸,嘴里大声喊着“呸呸呸略略略——”
傅行简呆呆站在原地,如梦初醒般的猛然回头,隔着一道月门和一进院子的距离,他看见段慕昂正站在正厅的门里对着他这边探头探脑。一看他回过头来看了,连忙把头往回一缩,不见了。傅行简听见了咚咚咚的脚步声。他立刻拔腿就跑——向段家的正厅冲过去。
“段慕鸿——段慕鸢你给我站住!”他卡在门槛上失声大喊。一抹天青色背影卡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屏风旁,那人梳着堕马髻,穿着天青袄儿白绫马面裙,滚着银红边儿。头上的珠花随着她停下的脚步微微晃动。
傅行简走进了屋子里。他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背影的主人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着,是呼吸急促的模样。手指都快把屏风的边儿掐出一个坑了。
“筝儿········是你吗?”傅行简轻声问。他离那背影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只有一只手的距离了。原本朝思暮想的人就在他面前,他原本做好了准备走到她背后一把将她拉的转过身来!
可这时候,突然却没了力气,失了勇气。他的一只手微微颤抖着停在半空中,距离她那么近,那么远,那么满怀希望又不敢接受失望·········
他猛地一伸手把那人拉的转过了身来。秾秀的眉目抬起来望着他,苍白的脸颊两团红晕,是他熟悉却又陌生的那个人。梳着女子的发髻做女子打扮,已经不再青春恣肆的脸上满是泪痕。
傅行简把她抱进了怀里,他泪流满面,眼泪稀里哗啦的落在段慕鸢的天青色袄儿肩头。
“筝儿········”他哽咽着,“我抓住你了。”
第165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
段慕鸢的腿到底是被段慕麟弄坏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她外公谢长垣还在, 老爷子亲自给做的诊治。说伤到了膝盖的骨头,起码得一年多才能行走如常。这一阵子还是得拄拐。她嗓子也坏了。本身舌头就受了伤。伤口好了以后倒是不影响说话。可嗓子本身就因为早年吃哑药十分嘶哑,现在又被段慕麟灌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谢长垣说要想以后还能说话, 现在起码两个月不准说一个字。是以在家时身边附近总要有一套笔墨纸砚, 方便她在纸上写下想说的话。
段慕昂把他们安顿在段慕鸿的书房, 让他们说话。傅行简气的骂他:“刚才为什么要骗我?”
段慕昂耸了耸肩,抬脚往外走去, 口中说道:“你这个灾星先前跟老九一块儿坑害我姐, 我替我姐考验考验你,怎么了?”说着把门带上走了。
傅行简被他这话说得哑口无言, 一下子脸上发烧, 又想起自己之前对段慕鸢说的那些糊涂话。他万分懊恼的转过身来, 望着坐在桌边的段慕鸢怯生生道:“筝儿,你·······你不怪我吧?”
段慕鸢对他露出了无奈又苦涩的笑容,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
傅行简低着头,垂头丧气的坐到了段慕鸢对面。和段慕鸢大眼瞪小眼的好一会儿, 他实在忍不住,起身走过来跟段慕鸢挤在一张椅子里。段慕鸢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傅行简就指指自己又指指段慕鸿, 做了个拍翅膀飞走的动作, 口中解释道:“我, 怕跟你坐的远了,你就要像我噩梦里出现过的那样, 变成一只鸟, 拍拍翅膀飞走了。”
段慕鸢认真的看着他做动作,说话,然后无声的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摇头, 拉过纸张在上面写:“我是哑巴了,又不是聋哑了,你用不着那样慢吞吞还比比划划的跟我说话,笨蛋。”
傅行简一愣,随即拍拍自己脑袋笑了起来。他把脸埋进段慕鸢的颈窝里闷闷道:“你骂的对,我就是笨蛋,筝儿,我为我之前对你说过的那些混账话道歉。”
他抬起头来泪汪汪的看着段慕鸢,快哭了:“我不让你原谅我,你别原谅我,我不配!但是你听我说,我对不起你,我给你道歉!往后就算你真的哑巴了瘸了,我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你撵我我都不走!”
段慕鸢的眼泪也如同滚珠抛沙一般落了下来。她默默反身抱住傅行简,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低下头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姐儿走了,我也有错。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合格,从小就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也没有对她尽过应尽的责任。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我自己。你别自责了。”
“这些年在南边做生意,我也见了好些女商人,靠自己本事振兴家计,头脑见识样样不比男人差。那些男人,也不敢去欺负她们。世道总是在不断变好的呀········说不定有一天,女商人在咱们这儿也不会受人冷眼!”
“所以我瞧见她们的潇洒日子,原本就想着等我到了四十岁,那时候显扬能够独当一面,诚儿也长大了。我便把生意和这个家都交给他们,带着我娘去苏州买个园子做闲云野鹤去。没想到,竟出了姐儿的变故·······更没想到,段慕麟给我来了这么一出·······提前把我的身份给暴露出去了。既如此,那我便顺水推舟,让‘段慕鸿’入土为安罢。从今往后这乐安城再没有段雁希段朝奉。到了苏州去,我要做回我的段慕鸢,做我的五姑奶奶,过一过,我已经几十年没过过的女儿家生活········”
她想了想又写道:“过去我对你也不好。为了我自己的家族和事业,三番五次的伤你的心。段慕麟把我关起来那阵子我想了好多。其实家族,事业和你不是矛盾的。是我自己把自己局限在那一个框里了。跳出那个框,我已经把段家的生意做的那么大,我想光耀门楣,我做到了。我也该歇歇,活出自己的样儿了。不然我这一辈子除了赚钱就是赚钱,要是当初真的死在段慕麟的黑牢里,临死前想想,多么无趣呢。”
她写几句就抬起头来望着傅行简笑一下,笑一下,再接着写。傅行简也同她对视着笑,笑完了又去看她写的。他认认真真的把她写的看完了,最后连忙道:“不是这样的,你身为段家的‘长子’,顶替了你哥哥的名义活着,你又是个不甘心一辈子落于人后的,想要做出成绩。所以你当初那样对我,我以前不理解,现在我理解了。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人活在这世上,就不能万事只想着自己高兴,自己开心。须得为大局考虑,为更大的事考虑。这叫做责任!我从前·······家里总是惯着我,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若是操心了也很容易就办成事。活了这么大没遇到过什么挫折——除了想娶你这件事,其他的真没什么挫折。是以我从前总是不明白这个家对你为什么那么重要。实不相瞒,筝儿,刚认识你那阵子我总是招你,就是图你好看。后来加上还图你的铺子,我想着——哎哎哎你别揪我!疼疼疼疼!轻点儿轻点儿!”
傅行简被段慕鸢揪住耳朵,疼的呲牙咧嘴的。段慕鸢坏笑着做个鬼脸,松了手抱起手臂用带着点儿责备意味的表情笑微微的望着他。傅行简揉着耳朵看向她嘀咕:“都说了是刚认识你那阵儿了嘛·······还掐!还掐!最毒妇人心啊!”
段慕鸢挑起一边眉毛,撇撇嘴拿起笔在纸上写道:“那也不行,你这人真坏,幸亏我那时候没上你的当——因为我也怀疑你是冲着我的铺子来的。”
傅行简低头看看她写的,又抬头看看她,又低头看看她写的。最后感叹道:“段慕鸢啊段慕鸢,我可真是低估你了啊!你这双眼睛,怎么这么明察秋毫?”
段慕鸢调皮一笑,在纸上写:“就是这么厉害,不服憋着。”
傅行简大笑:“好好好,憋着憋着——我也说了是刚认识你那会儿。后来慢慢的,我就不再是因为这些而去招惹你了。我说了,一开始我不外乎图两点,图你好看,图你的铺子。但是后来,我就开始图你这个人。我那时候想,只要你愿意跟我,哪怕带着你私奔到暹罗国都没关系。可是,你不愿意。”
段慕鸿垂下了眼帘,有些悲伤的轻轻叹了口气。她提笔在纸上写道:“我知道你那时候是真心的,可是我不能扔下一个家跟你私奔。那太——”
那太怎么样,她没有写。但傅行简懂他的意思。他默默无言的点点头,抬手把段慕鸢抱的坐到他腿上。段慕鸢连忙往窗外看了一眼,推了傅行简一把在纸上写道:“外面有人看见怎么办?”
傅行简笑道:“看就看呗,我又没做什么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你跟我挤在椅子上,不嫌挤得慌膈屁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