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还平——平壤呢!大山子,你先把你脸上那疤给我养好了再说吧!到时候回了宁远,就冲你那道疤,你看宁宁嫌不嫌弃你!”听起来,涂千户似乎是小兵的舅舅,此时就故意开玩笑挤兑他。
“老舅瞧你说的·······宁宁嫌弃什么呀!她从小到大心里眼里就我一个人,这回上战场,她本来想让我装病不想我来,可我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建功立业!成日家在家里呆着算什么好汉?她拗不过我,不也送我上战场了么?我不信就因为这疤她就嫌弃我!退一万步说,过几天我这口子好了我就去平壤跟着李提督杀倭寇——砍一个人头五两银子是吧?我多砍几个拿回去给宁宁,她不就不嫌弃我了?哎,宁宁前几日还托人给我捎了封信来呢·······”
小兵冲着涂千户挤眉弄眼的笑,被涂千户踹了屁股一脚踢开了。他也不生气,摸摸自己屁股,嚷了几句小话便转身扛着大刀跟等在远处的同伴儿跑了。涂千户目送着他跟同伴一齐冲到山边三步并作两步上山的背影,声音有些微微的怅然道:“这座营地里呆着的大多是后勤兵和从前线从下来的伤兵。山子跟他爹前阵子跟着祖副总兵过了江做侦察,结果中了倭寇的埋伏。他爹为了保护他被倭寇砍死了。尸体都没能带回来········人家说上阵父子兵。可这真碰上父子上阵的时候,你说······我姊姊就他这一个儿子,上半年才刚给他娶了媳妇,人就上战场了。他上回回来,脸上那么老大一个疤把我吓死了。我这几日还在寻思,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想给他老子报仇,可他要是再上战场,真折在那儿了我姊姊可怎么办呢?”
他难过的低下头,说不下去了。傅行简无言的拍了拍他,想了想道:“不会的,先前咱们是没有李提督。如今李提督都从宁夏回来坐镇了。这一趟肯定就把倭寇打回去了。涂千户,你·······不要多想。振作点儿!”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涂千户,你们辽东的兵,都这么拼命的吗?”
涂千户抬起头,用有些困惑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听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似的。涂千户摊了摊手:“不拼命又如何呢?这儿是我们的家。我们辽东军户,生在这里张在这里,有仗打仗没仗军屯·······这儿是我们的家啊。我们不保护住边境,把倭寇拦在江对岸。回头他们打过来了怎么办?”
“是这么个道理·········”
\"对嘛,我们长在这片地上,那就有责任保护这里呗!”
涂千户说完这话,颇为认同的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也总算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开解。拉了傅行简一把转身往自己的帐篷里走,他用努力振作起来的语调说:“待会儿吃过午饭我就亲自带人给送到江那边去——但愿有了这些东西,大家伙儿们跟着李提督,能打个漂亮仗!早点儿把倭寇赶回他们那岛上去!咱们冬天也能回家过年了!”
午后傅行简主动提出陪同他过江去给那边的明军将士送辎重。涂千户犹豫了一下道:”枪炮无眼。傅朝奉你有所不知,倭寇的火铳比咱们多。且那边的倭寇兵凶残的很。若是大明的军民落他们手里了,痛痛快快让你死都是便宜你。你犯不着——”
“涂千户,没事儿,我去罢!”傅行简说。“你不是也承认,你们这儿缺人嘛?我傅某人会几手三脚猫功夫,不会拖累你的。”
涂千户最终还是拗不过傅行简,答应了带着他去。傅行简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主动提出这么个风险性极大的要求。连陆朗都被他吓了一跳。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他,趁涂千户不在,陆朗小声问他:“傅行简,你是不是疯了?该不会是因为雁希走了你——”
傅行简起身走开了。这种时候,听见段慕鸿的名字对他来说竟然类似一种折磨。
打踏上登州的土地开始,险象环生的海面,危机四伏的环境········这些无不在提醒他眼下这里的境况究竟是什么样。援助军队。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半分利可图。而段慕鸿为了给军队筹集军服,之前还准备关了丝绸机坊生产棉布········想想那时候,傅行简竟然还以为她是想卷土重来,继续跟他傅行简竞争!这么一想,傅行简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小家子气。段慕鸿原来已经突破了修身齐家,快要朝着平天下进发了。可他傅行简却依旧耽在旧日的儿女情长和爱恨情仇里,不肯抬起头来看看外面的模样。
“真是太小家子气了·······”他默默地想。连段慕鸿都能有大局观,他却根本没想到。
他不禁又回忆起这些年来二人之间的过往。十二年前他们年轻时,段慕鸿曾经在面对他关于为何不回归女儿身的质疑时不止一次说过,她说傅行简,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那时候傅行简很生气。他想是啊,我什么都不懂,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罢了。这难道也有错吗?可他想自己那时候到底是没有读明白,段慕鸿眼中的无奈与苍凉。
她希望他懂的那个东西,叫做责任。
他是天生俊杰的天才少年,十五六岁就能利用王学的理论去自圆其说的解释商人如何齐家平天下。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些年他总是希望段慕鸿放下伪装嫁给他。却从来没想过,段慕鸿的背后是段家。她是段家的顶梁柱。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离开那里呢?
段家不好,可段家是她父亲的姓氏,是她的家族她的门楣。她想要继承她父亲的遗愿去振兴它,光耀它。从前是通过科举。科举不成,就通过赚钱。段慕鸿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段朝奉而已。它代表的是段家筝儿对这个家族的责任感和重振它的决心。哪怕遍体鳞伤,心头滴血。可她认定了那是她需要振兴的家族,她就决不回头!
可是雁希,你为了那个家负责,谁来为你负责呢?谁来为我们的女儿负责呢?忆筝的死,又有谁来负责呢?
一轮孤月挂在鸭绿江上空,傅行简站在江畔,对着银蓝夜空中的孤月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金州处在鸭绿江边,当时与朝鲜隔江相望。
祖副总兵:指时任辽东副总兵祖承训,是当时援朝明军先头部队的带队者。在朝鲜人提供的错误情报的误导下被倭寇伏击,所带部队伤亡惨重。
李提督;即晚明名将,时任东征提督的李如松。他带兵入朝同日军作战,参加了世界史上著名的壬辰抗倭援朝战争,也是“万历三大征”中的第二征。
第161章 异国
“山子, 你为什么非要上战场啊?”
为了防止引来倭寇劫掠粮草辎重,涂千户决定夜半三更让众人乘船渡江。傅行简本来在舱中睡着,这时候被外面吵得也睡不着, 他爬出船舱, 坐在甲板上看月亮。山子大约是刚站岗轮班回来, 这时候便好奇的凑到他身边,打着哈欠问他干嘛不睡。
“睡不着, 出来坐一会儿。”
山子点了点头, 也和他一起坐下了。仰起脸望着那一轮皎洁圆月,白日里活泼好动的山子此时竟然有了几分沧桑。十六岁的小兵笑道:“为我爹报仇, 为我自己建功立业, 为我的宁宁能在宁远城里活的更安心。于情于理于自己, 傅朝奉,我都得上战场呀!再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是换做你,你不想保家卫国, 顺带也让自己做出一份成就来?”
“可你这样做,就不得不同你媳妇两地分开——听你老舅说, 你二人感情极好, 难道你不会不舍得她?”
傅行简低声问着山子的宁宁, 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段慕鸿把他从船上推下去时决绝的脸。
“舍不得么!自然是舍不得的!”山子笑道,“可是您说说, 我要是舍不得宁宁, 整日里抱着她坐在家里,我倒是跟她长相厮守了,可没有军饷拿, 没有粮食吃!要不了多久,两口儿都要饿死啦!”
他转过脸来,用“众所周知”的语气对傅行简道:“傅朝奉,人活着不止有媳妇儿啊,有了媳妇儿,也不是两个人天天厮守在一块儿所以喝口水就能饱足哇,人得活命,活命就得要钱嘛!我不打仗,成日躲在家里,一来得不了粮饷,建功立业更是白扯。二来么········人活着难道就只为了点儿小情小爱,为了填饱肚子?”
傅行简有些生气的冷笑一声道:“小情小爱?填饱肚子?两个人不能长相厮守,那你得到了再大的功业,再多的粮饷又有何用?”
“当然有用啦!功业,粮饷,都能让我的宁宁,我娘,一起过上更好的日子!可我要是只顾着跟宁宁在家里卿卿我我,这些东西上哪儿去找呢?嘴上说爱宁宁,可却让她跟了我只能衣衫褴褛,朝不保夕·······那我宁可让宁宁去跟一个更有本事的人!”
话不投机,山子看样子是生气了。一边嘀咕着“什么人啊······”他一边起身回了船舱。只留下傅行简一个人在甲板上对着月亮生气。
平明时分,涂千户把山子提溜过来给傅行简道歉。船已经快到江对岸了。山子摸着自己的脑袋,对傅行简有些不服气的嗫嚅了一句“朝奉,对不住啊!”傅行简摆摆手,悻悻答道无妨。涂千户拍了山子一下,后者立刻做了个鬼脸,飞快跑了。涂千户回过头来对傅行简道:“傅朝奉,咱们这船马上就要靠岸了。倭寇狡猾的很,经常派人来骚扰这一带。待会儿下了船你跟紧了我们,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