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暖灯下,她的目光和李月华撞在了一起,李月华也在打量着她,无可回避地,她们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要先开口说话。
李月华看着她,开口道:“你长得很快。”
“感觉你昨天还很小,但今天就这么大了。”
“其实你长得像你爸爸,”李月华对她说。
她用那如芒在背的温和的目光看着她,说:“尤其是眼睛,很漂亮。”
许欣瞥开眼,她不知道李月华今天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这些,她默不作声,拼命地吃,狼吞虎咽、囫囵吞枣,她恨不得将整只碗都吞下去,这样她就能早点离开,不用接着忍受李月华的喋喋不休。她甚至希望李月华再次跟她翻脸,指着她的鼻子对她歇斯底里地咒骂,因为这样她就有借口摔了手里的这只碗,然后结束这段对话。
可李月华今天的心情很好,她托着腮,陷入她从不珍惜的回忆里,浑身都充满着女性和母亲的温和。
许欣终于吞下了最后一口米饭,蛋炒饭很干,吃到最后的时候,味道像是一把掺了盐的沙子,频繁、快速的吞咽让她嗓子眼里几乎要冒起火,她逃也似的扔下了碗筷,说:“我吃完了。”然后跑回自己房间里。
她“碰”地关上门,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侧耳细细听着,听她摔碗走人后李月华在干什么?她会不会突然踹门进来,然后将刚刚压抑的怒火全倒在她的头上?
但是李月华并没有,许欣非常非常用心地听,也只听见李月华收拾碗筷的声音。即便是将碗放进水池里,李月华的动作也是轻柔的,她好像怀揣了什么珍贵的宝藏,以至于外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她不满和愤恨。
李月华的平静让许欣突然慌张了,她如临大敌,甚至说不出这种不安全感究竟来源于哪里。
*
李月华似乎不再去工厂了。整个寒假,李月华都在家。她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微微丰腴的腰身后垫了一只红色的枕头。
她会给许欣做饭,白米饭搭配一菜一汤。
她总是托着腮看着她独自吃,自己却不肯动筷。许欣问她,为什么不吃。她总说,没什么胃口。
寒假的第三天,许欣写完了所有作业,她在附近便利店里找了一份临时工,早上六点上班,晚上八点下班。
周五晚上,许欣从便利店回家,她走到楼下,一眼就看到了那辆与这巷子格格不入的黑色小轿车。
她心一怔,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跑,跑到三楼的时候,楼下吴婶虚掩着门,抱着那个大头胖娃娃探头探脑地看她,当许欣目光看过来,她又慌忙扭头,不屑地“嘁”一声,说:“不像话。”
许欣在自家门外听见隐隐说话和笑的声音,那是男人和女人调情的声音。她将手指扣在插销上,插销没关,门忘了锁,推一下就开了。
客厅里吱呀吱呀响的老式唱片机正在播放一首甜软的歌,她看见李月华穿着一条白色睡裙,慵懒的脚踝上挂着一双露指拖鞋,涂了红色指甲油的脚尖跟着曲调轻轻踩着节拍。
“妈。”许欣敷衍地叫了一声,她将单肩包搁在地上,蹲下身解鞋带。
李月华走了过来,瞥了她一眼,“怎么现在才回来?”
“嗯。”许欣懒得解释。
李月华说:“洗了手吃饭。”
许欣换上棉布拖鞋,她拎上书包带,站了起来,紧接着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深棕色圆头男士皮鞋,那双皮鞋踩在客厅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像老鼠一样咯咯的声音。
吴建军从李月华的房间里出来了。他正往上提着自己裤腰带,他穿了一件深棕色皮夹衣,那件衣服不是他的,所以这身衣服穿起来很不合适,滑稽极了,肩膀的位置变了形,凹凸不平,腹部一团团肥肉像流体一样随着步伐抖动。
他没看见许欣,背对着她,径直走进厨房,从身后贴上李月华,手伸进李月华的睡衣裙摆里狠狠地掐了一把李月华的屁股。
李月华回过头,她瞟了许欣一眼,脸是僵着的,但又马上和吴建军笑成了一团。
看见这一幕,许欣一股血直冲上了脑门儿。
她不管不顾,书包重重摔在地上,像一只凶猛的幼豹,冲向吴建军,用头撞吴建军,抓着吴建军的袖口大吼大叫道:“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吴建军愣了,那张肥硕的脸蓦地黑了下去。
他转头看李月华,目光愠怒,“搞什么?”
他迟迟不肯定下心,安安分分地和李月华在一起,除了他对男女关系毫不在意的放浪惯性,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不喜欢李月华带着的这个拖油瓶。
实话实说,他并不喜欢许欣。这丫头片子很难讨人喜欢,她不爱说话,看谁总是撩着眼皮。这个世上麻烦多一个不如少一个。娇气、无用、坏脾气的大小姐,他那该死的前妻已经给他留了一个,他实在不想又来一个把他那本就不安宁的家搅得鸡飞狗跳。
“许欣,你什么态度?”李月华脸上的笑还没散,和浮现出的恐惧一同凝固在脸上,她拽着许欣的手臂,又推又搡往外带,说:“做什么?怎么对吴叔叔这样?”
许欣仰着脸,冲李月华吼:“我什么态度?你问我什么态度?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是我爸的衣服!这是我爸的衣服!你凭什么给他?你凭什么?!”
第22章 chapter 22
许欣暴跳如雷,她眼睛一直在往外流眼泪,流得几乎要充血,而她自己根本不知道。
头顶的墙壁上,李月华和许周的婚纱照还没有取下来,镶嵌在老式金铜相框中,吊灯的灯光只有一半照在了相片上,于是那层镶嵌在相框里的纸一半苍白,一半泛黄,许周在泛黄的那边,他穿着褐色皮夹克,温和、谦让,长而微凹的眼睛目光向下,温和地俯视着画前的人。
“啪!”李月华给了许欣一巴掌,她气得嘴唇发抖,身体也打着颤,打过许欣的手扶住柜角,止不住的抖动。
她指着许欣大骂:“这件衣服是你爸的又怎么了?你吴叔叔难得到家里来一次,进厨房总不能把他自己的衣服弄坏,你在这里大喊大闹做什么?”
许欣站在原地,大口喘气。“这是我爸的衣服。”她说。
李月华突然捂住脸,颓然地坐在桌边,呜呜哽咽。
女人的眼泪一直是无往不利的兵刃,李月华一哭,许欣败下阵来,畏缩地向后退了一步。
吴建军也软了心,过去拍了拍李月华的肩膀。“行了行了,哭个什么?就一小孩儿。”他潦草的安慰着。
嘴唇很干燥,许欣咬了咬,莽撞地抓起扔在地上的书包。书包下是吴建军的西装外套,外套毛领被翻了出来,露出里面的名牌,是一个许欣没见过的外国货。
许欣一言不发,往那毛边领上踩了一个脚印,大跨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她重重摔上门,走到窗边,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儿,冷风立刻灌了进来,浇得手指犯疼。
许欣哆哆嗦嗦,捏瘪了手里的半只香烟盒,她抖出烟,在屉子里找打火机。黑色塑料打火机烧起一股机油味儿,烟头在指缝间颤抖得像一双蝴蝶的翅膀,滚烫的红色火苗却怎么也点不着。
她干脆用牙齿咬住了烟尾,尝着了棉花纹路的苦味。
她并不知道成年人为什么说抽烟会让人感到轻松和愉悦,就像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喝酒可以消愁,她拙劣地模仿着大人的动作,企图让自己提早拥有成年人刀枪不入的铠甲和麻木的心脏。最后她厌恶地将烟吐掉,然后将那盒从吴建军那里偷来的香烟从窗户扔了出去。
她趴在桌子上,脸贴着桌面。
桌面很凉,比她的脸还冷,她已经没有哭了,两只黑色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很多事情,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那种困兽一样的窒息感又出现了,她发疯似的想离开这里,她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换,只要能让她离开这片臭水沟一样的泥泽……
生活会永远都这么困难吗?还是只有在人不够成熟的时候才会这样?
她听见李月华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吵闹——
“她到底什么时候签字?”
“你答应了我的。”
“那个女孩儿跟谁?”
过了很久很久,争吵声终于小了下去。李月华的房门开了,然后是大门,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在她书桌前的窗户外亮起来耀眼的探照灯。
在划破夜空的刺耳的马达声里,李月华敲了敲她的房门。
许欣没有动,李月华便不停地敲。
终于,许欣打开了门。
李月华站在门外,“不管你同不同意,”她微微抬着下巴,说:“我和你吴叔叔要结婚了。”
她顿了顿,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告诉许欣:“我肚子里,有一个小宝宝。”
*
第二天,吴建军请李月华和许欣在外面吃饭。
他们预定的餐厅位于市中心,有令人咋舌的最低包厢消费价格,和可以三百六十度观赏江景的落地窗。他们一共等了半个多小时,这顿饭的另一个主角终于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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