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是没有,在这里,没有饴糖,没有红绫,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陪在他身边的只有铁传甲。孤寂,令人发狂的寂寞无论何时都在侵蚀着他。如果,他的身边真有那个叫饴糖的姑娘陪伴着,或许就不会孤单了。
脑海里的那段记忆,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梦。
短暂的时光是李寻欢最快乐的时光,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少女俏皮的模样,生气的模样,开心的模样……全是因李寻欢。不过,她的李寻欢不是他。
有点羡慕呢。
想到这里,忍不住想笑。摇了摇头,李寻欢低头,执起筷子吃起面来。他觉得自己在想下去就快得臆想症了。
吃完面,在摊子里小坐了好一会儿,待天明之时,李寻欢和阿飞方才离开。
他们离开之后,刘家汤面也收了起来。
本就是晚上开的店,天明了自然是要收摊的。
老板把锅盖压好,把火熄掉,把桌上的碗收掉,洗掉之后,就将刘家汤面这块招牌给收了起来。
此时,油纸灯笼里的火已经熄了。
这一路,李寻欢和阿飞是结伴而行的,他们去了郊外的长亭,在那里他们准备饯别。荒草凄凄,尘沙弥漫,长亭外的小道旁,李寻欢和阿飞正在酒后话别。先前准备的一小坛酒已一滴不漏地进了他们二人的肚子。
喝完酒,身子暖乎乎的,阿飞抬头看了看天,眯眼道:“你不打算告诉她吗?”阿飞口中的她是林诗音。
李寻欢道:“不需要了,她已有她的生活。”那样坚韧的林诗音已经多久没见过了,敢于反抗,在众目睽睽之下选择了自己往后该走的路。当年的小女孩,他曾经最爱的女孩长大了。
阿飞的眼睛凝视着李寻欢,半晌,笑道:“你说得没错,已经不需要了。”
这次饯别之后,也不知道何时再见。阿飞说他要去‘海上’看看,找找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长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他说的自然也不是真话,可李寻欢却没有阻拦他。因为阿飞有个扑朔迷离的身世,这个身世估计与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朱七七……那些前辈名侠有着微妙的关系,阿飞此次远游海外,为的就是要去寻访他们,也说不定。
阿飞突然问道:“你准备去哪里?”
李寻欢笑了笑,道:“不知道,或许……是去塞外吧。”
阿飞怔了怔,道:“她和她不存在。”青云观那些人是存在的,但饴糖和红绫却是不存的,起码现在是这样。
李寻欢道:“人活着,总是要有希望和目标的。”他想去寻寻看,就算只是一个幻影,他也想去塞外看看,这世上是不是真有像饴糖那样不一样的小姑娘。
阿飞闭了闭眼,道:“你说得没错。”
李寻欢要去寻的是一个可能这一生都不一定寻得到的人。阿飞也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执着。因为那样一个姑娘,任谁都会去执着。肯一心一意,将全部的心思都扑在对方身上的姑娘委实不多见。敢爱敢恨,胆大勇敢,将对方捧在心头的姑娘,他们还没见过呢。
阿飞勾了勾唇角,忽然道:“三年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他笑着,瞧着李寻欢,又道:“我回来的时候,希望你比现在过得好。”
李寻欢道:“三年,未免长了些。”
阿飞道:“三年,真的不长。”
李寻欢顿了顿,道:“……的确不长。”
阿飞笑道:“若到时候……”没说下去,可李寻欢却是懂了,他也笑了起来,道:“到时候一定请你喝酒,这辈子我从未请过人喝的酒,而你也是这辈子未曾喝过的酒,如何?”
嘴角的笑意加深,阿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好。”他这样的笑容就像曾经凋零的木叶正重新开始新芽茁长。
阿飞离开了,一如他们初见时,徒步离开长亭,走在长长,甚至看不见尽头的小道上。他的步子很轻,面容坚毅,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走得不快,一步一步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远方缓缓西落的夕阳中。
收回目送的视线,李寻欢也离开了长亭。
走入林中,他的方向与阿飞是相反的。
李寻欢准备回小镇买辆马车离开,先去哪里,他还没想好。万里河山,锦绣繁华,十多年前他是怀着痛苦的心情远走他乡,而如今,换了一种心情,他想他是该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了。
林中枝叶摇曳,随风发出‘飒飒’声响,这附近有一座山,山势不高,却相当偏僻。徒步上山,李寻欢发现在这山的半山腰上坐落着一户小院。小院的主人是谁,做什么的,他都不想去知道,抬头往前远远看去,只见那户小院口有块牌子,牌子上刻着一个特别好看的‘缘’字。
李寻欢本该加快脚程回小镇的,可这片林子够大,不知不觉便落了夜幕。再走也不会有什么地方可以落脚,李寻欢在看到那户小院亮起灯火时,决定去那边碰碰运气,看小院主人肯不肯让他落脚一晚。
站在小院口,李寻欢发现这小院清幽别致,院中灯火明亮柔和,最靠里面有一块药圃,种植着各式草药。
李寻欢站在门口,突然间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
这时,院子里头的竹屋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打开,只见一名粉衫秀髻的小姑娘提着一盏灯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那小姑娘的样貌笼罩在大片阴影中看不真切,当她走近时,李寻欢怔住了。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与记忆中那个叫饴糖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小姑娘脸上挂着甜甜笑靥,她来到李寻欢面前,看着他道:“是不是要落脚啊?大叔。”
李寻欢怔了怔,嘴唇微微颤了颤,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小姑娘眼睛明亮,虽然奇怪李寻欢为什么会问她名字,但还是指着自己,笑嘻嘻地道:“我叫饴糖。大叔,你呢?”
李寻欢看着她,脑海里不经意掠过那段期间的种种,心头轻颤不已,他张了张嘴,好几次才发出声音,道:“在下李寻欢。”
“李寻欢?”歪了歪脑袋,不知为何,小姑娘觉得这名字叫起来有些严肃,该换个亲切点的。想了想,她认真地看着李寻欢,道:“李……寻欢?好像在哪里听过……唔,听着严肃了点,不如叫你小李子吧,大叔,可以吗?”
耳边忽然又响起那一声声的叫唤。
李寻欢唇角微微勾了勾,嗓音醇亮轻柔,道:“可以啊。”
☆、番外二
李寻欢和饴糖终其一生都没有过属于自己孩子,原因出在哪里,饴糖心里很清楚。她,说得好听点是灵石,说得坦白点就是一块石头。听说过石头生孩子的吗?答案当然是没有了。
纵使饴糖是一块千年灵石,一个道行高深的灵物,充其量也就一块破石头。石头不可能孕育下一代的,就算她化为人形,长得多像一个人。
离开灵福馆之后,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大半个世界都快被走遍了。无论去哪里,无论遇上什么事,李寻欢和饴糖都没有分开过。
四十年匆匆一过,对饴糖来说,这不过是眨眼间,可对李寻欢来说,这已是他的一半人生。海风夹杂着海水的咸湿迎面吹来,粗粝的划过面颊,一点也不舒服。李寻欢坐在一把藤椅上,静静地看着前方平静的海面。
这里是他们最后落脚的地方,一间竹屋,一圈篱笆,简简单单。在这里,他们住了近三年的时间,远离红尘喧嚣,远离人世繁华,过着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生活。饴糖不会老,而李寻欢却是会老的。
时间真的很残忍,它在李寻欢的脸上、身上刻下了一条又一条痕迹。
如今这痕迹遍布全身。
挂在屋檐下,还未褪色的贝壳风铃在轻风中发出清脆的声音。篱笆内种植的花朵已有几朵在凋谢,一瓣又一瓣的花瓣落在泥土里。竹屋的大门敞开着,屋内正在沏茶的少女忍不住回头朝屋外看去。
饴糖紧紧抿着唇,黑色的瞳仁中带着一丝哀伤。
她爱的人,这一世将走到尽头,而她却无能为力。
顺应天命,这就是她和他的命。
相伴几十年,她是该知足了。
放下手中茶壶,饴糖拎起裙子往外走了去,来到李寻欢的身后,她弯腰从后抱住了他。李寻欢老了,一头墨发变成了无声气的苍白,曾经年轻英俊的脸庞布满了名为‘年老’的皱纹。
饴糖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李寻欢的面颊,柔声道:“累了吗?”
李寻欢轻笑道:“还好。”那声音不似过往醇亮,带着一丝沧桑和暗哑。
抬起手抚摸着饴糖鬓边的发,李寻欢道:“其实,你可以放开我的。”
双手搂紧李寻欢的脖子,饴糖一字一字道:“做梦!你死了,我也不放开!”
闭了闭眼,李寻欢眺望着远方,无声地笑了笑。
他也只是说说,李寻欢心里比谁都清楚,要让饴糖放手是不可能的。她陪在他身边几十年,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曾放开过她的手。既已抓住,就不会松手,这就是饴糖。
“小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