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死了,我不会哭的。”她说,一字又一字的,咬字是那么清晰。
抚摸在她鬓边的那只苍老的手一顿,李寻欢放下手,轻轻道:“我知道。”她的饴糖那么坚强,怎么会哭呢?他的饴糖会来找他的,就算这一世,他的终结就在眼前。下一世,到下一世,饴糖还会来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抓起他的手,将他牢牢握在手心,重新与他在一起。
松开搂着他脖颈的手,饴糖直起身子,来到他面前蹲下。低着头,看着他垂放在膝上的手,饴糖伸手轻轻抚上,指尖划过布满纹路的手背,微微颤抖着。
这就是老。
如果没有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不是穿成了灵物,想来她也会经历这些。
人的生老病死,是最简单的循环。
这就是一个人的轮回。
“喝不喝酒?”住在这海边,与世隔绝的,饴糖差点忘了,再过些时日便是上元节。上元节,就近的镇上处处张灯结彩的,一派繁华似锦。
“好。”李寻欢最喜欢喝饴糖酿的酒了。
起身,进屋拿了两小坛酒出来。酒香四溢,远远就能闻到,自己一坛,李寻欢一坛,两人边看海景边喝酒。“过段时间,就要上元节了,可惜,我们远离尘世繁华,看不到处处都是张灯结彩的热闹了。”
“你要看的话,我陪你回去。”仰头喝了一小口,纵使白发苍苍,李寻欢依然只是李寻欢。
饴糖的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前方,沉默了片刻,她轻声道:“都看了几十年,少看几年也是无妨的。”她喜欢现在的日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多少穿越者想要的生……好吧,或许有些穿越者想当救世主,开启玛丽苏后宫团也说不定。
拿起深色的酒坛子与李寻欢的酒坛子碰了碰,饴糖歪了歪头,接着道:“现在这样挺好的,美酒,美景,还有美人在旁,人生三大美,全齐了。”
李寻欢被她的话逗笑,低低笑道:“什么美人在旁?你身边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满脸皱纹。”
饴糖道:“在我心里,这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及你。”
李寻欢沉默着,眼底带着暖暖笑意。
仰头喝了口酒,饴糖轻吐口气,接着问道:“你恨我吗?”
“为什么那么问我?”
“因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一点一点地走向死亡……”
“这不是终结,不是吗?”比起饴糖的不安,李寻欢显得淡然多了。
年纪越是上长,所思所想就与年轻时大不相同。
清风拂过,勾人的酒香在空气中缓缓飘荡开来,四溢的味道似乎掩盖住了扑面迎来的海风腥味。
饴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酒,李寻欢与她一样,两人沉默着看海喝酒。身后,竹屋屋檐下那一串的贝壳风铃在微风中缓缓晃动着,阳光由上而下,一丝一缕笼罩在他们身上,在地面上投下一条交叠在一起的黑色影子。
永宁镇,归宁客栈。
黑发中带着些许银丝的红绫站在院子里对身后头发只是灰白的阿飞道:“时间过得真快,你说,是不是?”
阿飞手里拿着一条夹袄的厚锻披风,四十年过去,岁月在他脸上并未刻上多少细痕,如果不笑的话,还真难看出他脸上的岁月痕迹。将披风披在红绫身上,阿飞轻轻道:“起风了,回屋歇息吧。”
“我想念饴糖和小李子了。”红绫站在圆形的石桌前,桌上放着宣纸和笔墨,她这一天都在画画,可无论怎么画,她都觉得自己没有画好。
阿飞笑了笑,道:“我也想父亲和母亲了。”自打沈曦和沈涟出世那天起到现在,他们已有三十五年没见过面了。“曦儿出世的时候,他们来过。涟儿出世的时候,他们也来过。如今,三十五年过去,他们却再也没有来过。”
归宁客栈是红绫开的,算是灵福馆的分店,里面的每一个摆设,每一个格局都与灵福馆的一模一样。为了她这分店的事,饴糖还特意让柳翁和柳小幺爷孙俩请过去坐镇呢。而且,为了躲避些不必要的麻烦事,白蕊和红玥她们偶尔会来她这边帮衬着打点一下。毕竟,在灵福馆长待着,也不是件好事。
人,会老。
而他们,却不会老。
“父亲和母亲不会有事的。”伸手揽住红绫的肩膀,阿飞知道她的忧虑。
挽着发髻的女人站在院门口迟迟不肯入内,她用手肘推了推边上的男人,道:“喂,你说,我娘是不是又想爷爷和奶奶了?”
挠了挠头,已年过三十的男人神情间还仿佛带着几分小姑娘的羞涩。“小曦,自打你和沈涟出世到现在,师父和师娘都离开三十五年没回来过。”
眯了眯眼,摩挲着下巴,沈曦撇了撇嘴巴,道:“叶开,你之前不是一直跟在爷爷和奶奶身边吗?为什么不让他们回来看看呢?我都很久很久没见过爷爷奶奶了,连他们长什么样,我现在都记不得!”
叶开道:“我哪那么多时间跟在师父和师娘身边啊?你逗我吗?我之前不是一直在忙乎着傅红雪的事嘛。”
沈曦翻了个白眼道:“忙乎傅红雪的事?傅红雪的事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傅红雪呢!你估计是在忙乎丁灵琳的事吧。”
叶开:“……”好吧,她猜得太准了!
没有察觉到院门口两个小辈之间的谈话,红绫拿起桌上的宣纸,上面细细描摹着少女和青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画他们,时间久了,却也渐渐画不出他们当年的神采了。”说着,她轻叹一声,刚想接着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的眼前一片黑,手也倏地一松。
宣纸的画没有落地,而是随着微风吹到了前头的小池塘里。
水融上黑墨,很快将整张画都糊掉了。
红绫怔怔地看着水吞噬掉画上的少女和青年,心脏不知为何猛地一阵刺痛,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让她疼得不能呼吸。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她看着那幅已经糊掉的画,终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阿飞。”
“嗯?”
“我们回灵福馆吧。”
“好。”
☆、番外三
又是一梦。
睁开眼,入目的是白花花的帐子。
坐起,看了看边上的空荡荡,饴糖忽然觉得好冷。
明明不怕冷热的她在这一刻却觉得冷,刺骨的冷,寒冰的冷,让她忍不住想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
手抚摸着边上的位置,饴糖怔了半晌,长叹一声。掀开被子,披上外衣,她穿上绛紫色的绣鞋摸着黑来到窗前将窗户给打开了。木质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浅黄的月光照入窗户内,在地上留下浅色的光晕。
自打李寻欢逝世到现在已过三十二年。
三十二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他们这类非人类来说,不过眨眼瞬间。
清源一直在找她,她离开灵福馆的这些年,清源一直在派青云观中的弟子寻她下落。饴糖知道清源找她无非是让她回去祭拜阿飞。六年前,阿飞逝世,一如当年的李寻欢一样,他的这一世终结。
大家都不知道,其实在阿飞逝世的那个晚上,她回去了。
怎么也是自己的孩子,看着长大的孩子,孩子要走了,做母亲的总是要回去送一程的,就算她这个母亲当得有多不称职。
阿飞走的那个晚上,月色迷离,星空璀璨。
她站在房门口,迟迟都没有进去。房门虚掩着,透过门缝看进去一片漆黑,红绫没在阿飞身边,这也是阿飞要求的,或许是不希望红绫将他死去的容颜记在心里吧。推开门进去,入目的就是一片黑,就算月光透入房中,也是暗得惊人。
阿飞躺坐在床上,曾经的少年已是迟暮的垂老之人,他穿着件干净的暗灰色袍子,灰底黑纹,这是他这个年纪该穿的。阿飞没有睡,只是靠坐在床头,似乎在等人。饴糖推门进入的时候,她就知道阿飞在等她。
饴糖站在床边,俯身轻唤道:“阿飞。”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又带了一丝颤意和隐忍。伸手抚上他的面颊,触及之处一片细纹。岁月的痕迹遍布他的面颊,就跟他的父亲李寻欢一样,细细的、深深的皱纹烙印在他曾经的面庞上。
阿飞坐在这里一个晚上了,他在等他的母亲回来,现在终于等到她了。时间真的很快,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从曾经的小小幼童变成了如今的垂老之人。而她,他的母亲饴糖却如当年,年轻,美丽,充满着活力。
“母亲。”他开了口,声音很轻,也很低哑。“你来了,你总算是来了。”如果今晚,饴糖还是没来,恐怕他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强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见饴糖一面。
李寻欢死后的这三十二年里,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所有人都找不到她,而这也是她的愿望。
就好像回光返照一般,阿飞抬起头看向饴糖,浑浊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清明。凝视着母亲秀丽的容颜,恍然间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他生母的容颜。饴糖跟白飞飞没有丝毫相似,都是母亲,却给他不同的温暖。有时候,阿飞会想,如果没有饴糖的出现,他的路或许就会像那个世界的阿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