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的家庭里,为了不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多余的人,我便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4
十七岁那年,我开始了自己的初恋。
所谓初恋,并非是像许多人所以为的那样无瑕和纯洁,至少对我来说不是。我只是觉得生活空虚无聊,周遭的一些人谈起恋爱之后好像看起来生活有趣了那么一点点,恰好当时也有个女孩追我,我便同她在一起了。
三个月后我们便分了手,她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求我不要分手,而当时的我跨在自行车上看着这一切,内心只觉得厌烦。
那个时候起我便发现,我这一生,应当是不会爱上别人的。
从十七岁到二十三岁,恋爱一场接着一场,我能享受的只有刚开始时女生还算温柔可爱的样子,一到后面她们便变得爱哭和黏人,我便总觉得厌烦。
明知道我冷酷又无情却还要接近我妄想改变我的女孩极其多,谢瑛瑛算是其中一个。
哦,谢瑛瑛,我刚才所说的我初见阮珊时觉得她像一个故人,那个故人,便是谢瑛瑛。
我们初中便相识,我不记得她是哪天向我表白的,我当时大概是觉得她不够漂亮,所以并未放在心上,继续流连于花丛中。然而她好似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我的十七岁到二十三岁,每一年都要表白一次,我不理会之后她仍继续默默付出,我喝醉酒之后没人可以联系,打她的电话,她在最短的时间就能赶到,把我弄回去悉心照料。无论我当时的女朋友是谁,每一年陪我过生日的也总是她。
“女孩倒贴成你这个样子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有时候我心情不好,她在我面前晃荡的时候我总是刻薄又毒舌。
“我乐意。”她低下头淡淡地回应一句。
二十三岁,哦,二十三岁,我人生里的另外一次崩塌,就发生在这一年。
邵然这一年在美国,我已经毕业,邵广生有心想让我进公司帮忙,可我对生意什么的没有兴趣,他也就没有勉强我,给我开了家咖啡馆。
我自己当然不可能成天窝在那家咖啡馆里,开业之后索性让谢瑛瑛过去帮忙,她去看了一次,回来之后很开心:“好,我去当老板娘,这家咖啡馆好好装修一下肯定超级温馨,在里面过一辈子都可以。”
“你自己在里面过一辈子吧,我才不要。”我当时撇了撇嘴。
“许嘉伦,等有一天你老了,那些爱过你的女人都离开了你,再也没有别的漂亮女人来分割你的爱的时候,你就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们经营着这家咖啡馆,慢慢地生活。”她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牙都要被你酸掉了。”我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然而我们的人生并未如谢瑛瑛所想象的那样圆满,人生的变故很快发生,过往的真相也被惨烈地揭开。
某日我竟然收到了一封来信,寄信人是当年把我从游戏厅拎回家的隔壁叔叔,他在那封信里向我阐明了我所不知道的我爸去世的真相。
我爸出车祸的地点离我家不远,当时正好被他们两口子撞见,他安排自己的老婆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自己匆匆忙忙地找我。那封信上的内容,据他说是在我爸意识尚清醒前交代的。我爸不是死于事故,而是别有用心的商业谋杀。他怀着孤注一掷的心将事实交付给了只有几面之缘的邻居,并且叮嘱,等到我长大成人,若是有能力查明真相夺回本属于我们的东西,就将事实告诉我。若是我碌碌无为地成长,和芸芸众生一样,便隐瞒事实,让我拥有芸芸众生的幸福。
那封信犹如重磅炸弹,使得我的人生得以改写。
我开始有意无意接近邵广生的公司,在里面谋得一官半职,与邵广生生意上的伙伴私下联系,翻看旧日的文件和报道,也的确隐隐约约拼凑出了当年事情的真相。
帮我证实这一切的,是谢瑛瑛。
新咖啡馆落成开业之际,邵广生也前来道贺,我为他与谢瑛瑛安排了一次别有用心的相见。
是的,那日谢瑛瑛淡妆出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总当她是那个头发短短不会打扮的假小子,谁料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美得让我惊叹。
邵广生那时已离婚数年,身边长长短短是有过几个女人的,但那日我在一旁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在谢瑛瑛身上停留了几次。
谢瑛瑛与他在一起半年,如愿以偿拿到公司里我所需要的机密资料和名单,我记得那天她把我约出来,把东西放在文件夹里递给我:“许嘉伦,我尽力了。”
“我知道,”不知为何,我看向她的时候心里一软,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的手,“等我把我想要的一切拿回来,我一定会给你你想要的全部。”
她低下头轻轻微笑,眼里有说不出的惆怅,我看到她点起一支香烟的时候愣了愣,在邵广生身边半年,她已经学会了抽烟。
“许嘉伦,以前我想要的全部,就是你,只有你。现在,我连你也不想要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起身走了出去,走到门边伸手拉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是的,我利用了她,利用她对我的爱,利用她年轻的身体,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然而那晚,我盯着那个文件夹呆呆地看了半晌,却笑不出来。
5
邵广生的死,我是无法坦然说出一句“与我无关”的。
那时我早已与他生意上一个朋友兼对手吕川有了许多私下的计划,我许诺得到邵氏企业名下的全部资产之后,给他三成的股份。在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的丛林法则下,他自然愿意帮我。
我们未曾亲手伤害过邵广生一丝一毫,只是在他身体垂危的时候提出建议,做赌一赌的打算,而那次他恰好在登山时犯了病,我一直相信那是我爸在天的冥冥之灵。
直到邵氏企业正式宣布破产合并,直到最后一天,邵然也从未对我起过戒心。
我永远都记得他得知事情真相时的眼神,那眼神同我二十三岁时读完那封信的眼神一样,带着巨大的幻灭感,仿佛是有人狠狠地在心脏上开了一枪。
他去了美国之后,我继续追求阮珊。
我与阮珊初见,是在那家咖啡馆里,她随手翻了翻我放在吧台上的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那是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故事,按说我早已过了还去相信这些的年纪,然而那本书居然也能一口气读完。
再后来匆匆的照面,她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只是浅浅淡淡的影子。我真正对她动心,应当是第一次与她吃饭,伸手抱住她的腰的那一刻。
我爱她什么呢?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现在我开着跑车出去转一圈,什么样的女孩都带得回来,我究竟爱她什么呢?
大抵是她真实又鲜活,大抵是和她在一起时,有真正活着的感觉。
每每她说起邵然的时候,眼睛里好似都在发光,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温柔。那个时候,我总能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一种叫嫉妒的情绪包围着。
我渴望拥有她,我渴望她的眼睛为我亮起,只为我亮起。我渴望我的名字,亦能被她轻轻柔柔地念出。
我的初恋来得如此之早,在我十七岁那年便发生了。
我的初恋又来得如此之晚,在我二十七岁这年才感受到。
可是她不爱我。
她从未明白过我的真心,她恨透了我。
她知道了我对邵然一家所做的事情,她恨透了我。
那天清晨她走出去的时候,我从后面拉住她,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宝贝儿,有没有可能有一天你会爱上我?”
“我确定不会爱你。”她把手挣脱开,缓缓地回答道。
她确定不会爱我。
而我也理应习惯人生的懈怠,把憧憬都埋在心底。
番外 江子城——告别我
1
宋斐斐葬礼的那一天,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仿佛要遮盖住这世间万物,也遮盖住她在人世间孤独行走过的足迹。
我俯下身来在她的遗像前献上一束白菊,并别有用心地在那束白菊里面夹了一束白玫瑰。都是纯洁静谧的白色,若不仔细分辨的话,想必不会有人看得出。
一如我这些年来对她的爱。
从殡仪馆走出来的时候,我掏出了手机,翻到宋斐斐出事那日的信息,又一遍看了看她留给我的那条信息。
是的,或许正如当日的警察所说,她的口袋里装满了安眠药,即便那日她未遭受车祸,恐怕也是活不下来的。她已对这个从未停止过伤害她的世界产生了寂寥的绝望,一心只想离开。
我收到的那条短信上只有两个字——“谢谢”。
谢谢,每一次拿出手机看这条信息的时候我都是苦笑着的,我很想对着宋斐斐的遗像问一问她为何要说谢谢?谢谢我甘愿永远当她回过头来都在的那个人?谢谢我在她青春年少时期尽全力所能给予的支持和保护?谢谢我对她每一个选择的沉默和包容?抑或是谢谢我摊开双手甘心奉上的毫无私念的十六年?
十六年,我盯着手机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怔住,今年今日,离我初次见到宋斐斐,整整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