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你回来便好了,你回来,我们便再不用怕那天庭——”马元帅左肩的猴毛全部被烧光了,露出一片焦黑的皮肤。他老泪纵横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神色。站在他们面前的这只猴子,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与寄托。
然而大圣却久久没有答话。他缓缓举起右手,法印立刻窜起火苗,映在他发着猩红光芒的眸子里。
“大王……”马元帅是个聪明的,立刻便会了意。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想去拍一拍大圣的肩膀,胳膊却在半空又收了回来,换为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圣木讷地放下手,缓步走到洞里正中那个石凳上,慢慢坐下,所有的猴子都默契十足地靠两边站好。
“还好还有你们……”大圣阖上眼睛,昏暗的烛光下,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俺以为天地间只剩俺一个……”
我与白龙对视一眼,我们并没想到大圣一开口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
不是“俺一定会替你们报仇”,也不是“俺要将那二郎神打成肉酱”,而是“幸好还有你们”。
☆、离去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月华肆意洒下,穿过被烧枯的树枝,在地面留下破碎的剪影。夜间的花果山一片死寂,只剩下水帘洞外湍急瀑布的水声。
白龙驮着大圣仔细检查过了这山头的每一寸土地,只找回了六只重伤的猴子。
龙形的敖烈在瀑布下汇聚的潭水里静静地休息,龙须在水面上有规律地飘动着,是一片沉静的景象。
我抱着膝坐在洞外的铁板桥上,望着站在最高的一棵大树上的大圣,心便如同被剜去了一般。这一站便是两个时辰。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无法揣度他的想法,我只怕他忽然一跃便不见了,又恨自己想要独占他的想法太过自私。
洞里传来猴子们微微的鼾声,饱含疲累。
而大圣便如一座不会哭也不会笑的沙雕,仿佛一触即溃。这沉默压抑得令人几近崩溃。
我微微叹了口气,将脸埋在手臂间,想着可能要这样呆着一整晚了。然而没过一会儿,身边传来窸窣的响动,大圣已经轻悄地落在我身边。
他两手放在身后撑着石板桥,棍子搁在一旁,上面还挽着红绳系成的花。依旧是翘着二郎腿,表情却褪去所有的戏谑,挂上浓浓的愁色。
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了,真可谓天道无情。
“此山山势已尽数被破,如今再不是那仙灵宝地,反成一片百里凶土。”他的目光落在远处,语气冷若寒潭。月光凛冽,似霜如冰,打在这片仍然冒着灰烟的焦土,更显得荒芜与悲凉。一片月辉毫无温度,仿佛不曾含着对世间死伤的半分悲悯。
“大圣……对不起,我从不知……”这话要我如何说出口?从不知天上神仙看似冷若冰霜,实则心肠歹毒?
他却并未理会我的欲言又止,反而抬起手在我头上摸了两把,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手指顺着发丝滑过的动作,“芝麻,你的头发像南蟾部洲市集上卖的绸缎衣服一样。”
“诶?”我下意识地在后脑摸了一把,自从龙宫回来便没有洗过了,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言。而且像丝绸就说像丝绸,为何非是南蟾部洲的——
“那猴子本是东胜神州来的,自己做了个竹筏,竟是一路飘到了南赡部洲。刚到那时,四脚走路,也不会说人话,筷子也不会用。后来他捡了一身衣裳,学人礼,学人话,不出几月,竟也同人一般直立行走,通得人情世故。”
老叫花的台词突然回响在脑海。南蟾部洲是他初入这盛世红尘的地方吗?南蟾部洲集市上卖的绸缎衣服——是他第一次有衣蔽体?
毛茸茸的手指划过脊背,透过薄薄的纱衣在肌肤上游移,我忽然酸了鼻子。认识的时间这样短,为何便有一种浓浓的离愁掩在心尖?
他收了手,伸向我的脸颊。我微微偏头靠过去,他却在指尖碰到后将手缩了回去,须臾,复又将整个手掌覆在我的脸上,用那长着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
“没有毛的,像是油桃吗?软软的油桃?”我挑起眉毛用力地睁大眼睛,让微凉的夜风风干眼中的水雾。
“软桃不好吃。”他轻轻在我脸上捏了一把,道:“像鸡蛋。剥了壳卧在面汤里的。”
我被逗笑,咧着嘴轻笑出声。他也咧开嘴角,露出几颗尖尖的獠牙。
对视着凝望了许久,仿佛彼此的心事尽数心照不宣,我收敛了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圣,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
你能不能不要去报仇?我将酸意伴着风吸进鼻腔,终是没将后半句说出口。
他眨了眨眼睛,把我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道:“快睡吧。”
我在他肩上微微颔首,阖上眼睛。淡淡的水波自桥下的水面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来。花果山上的日出会是什么样的呢?明年,这里会不会结起碗口大的桃子,脆脆的,咬起来便咯吱咯吱的——
一双温热的唇印在眼角,我按下心来,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大圣果然已经不在了,连留书一封都没有。白龙任由我枕在他软软的肚皮上,尾巴撑在半空着替我挡着阳光。几只小猴子倒吊在树上,望着被炽阳洗礼的这片大地,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
“凌书,你醒了?”白龙自地上支起上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我站起身,他立刻化为人形。
“大圣呢……去天庭了?”我用手挡着阳光抬头看了看。淡淡的云丝在碧蓝的天空缓缓浮动,再不见一丝阴霾。
白龙没说话,蹙着眉叹了口气。
我一时困惑不已:“他肉体凡胎的,也没有筋斗云,怎么去啊?”
“他自有他的办法。”白龙苦笑一声,道:“毕竟——毕竟他是齐天大圣啊。”他的表情一如之前上天庭状告大圣的四海龙王与被勾了生死簿的铁笔判官,带着一丝钦佩与深深的无奈。
“他想去烧二郎庙?还是供奉老君的道观?”顺着当年大圣闹天宫的思路,我一下便想明白了他的打算。“白龙,可不可以请你……”
“凌书。”话音未落,他便急切地开口打断:“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脱离凡尘这些俗事。与我去西海吧,在那你可以无忧无虑地,完全不用再管天上那些事了。你下凡前你师傅不是也没有逼你一定在凡间做成些什么吗?你可以选择做一个凡人,生老病死,淡入轮回——我会找你的每一世,叫你一直无忧无虑地——”
“可我想去救他。”心中更多酸楚,我吞了口口水,道:“没有事情比这更重要了。他一人上天,可是没有任何胜算的。况且——”
“你有几条命可以赔给他?”白龙伸手箍住我的双肩,道:“凌书,人死了,变了鬼,再入轮回井便什么都没有了。你什么都不会记得。没有大圣,没有芝麻,再落生便是一个新的凡人了。你愿意这样吗?”
“师傅会帮我的,他不会褫夺我性命。”嘴上虽这样说,我的底气却并不如方才那般足。我终是抬起头望着白龙,道:“若不做点什么,终我一生,心里都不会得一刻平静的。曾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如果我今日求他以当日之心谅解我,他肯吗?”
白龙凝望我许久,终于点头,道:“你在这等我,我去。”
未等我回答,他在一道白光中化为龙形,蜿蜒着朝天空飞翔而去。
“凌书,放心,我定好好护着他。”
若我也还有仙身便好了。纵是术法不精——我瘫坐在地上,忽然怀念起不久前在天庭上早课的时光。那时小师弟也还在,每天坐在我身后,每当我回答错了师傅的问题便笑得放荡——
小猴子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几下爬到我的肩膀上,也朝着远方抬起头。
“放心吧,你们大王过几天就回来了。”我拍了拍他的头,不再说话。
花果山鲜少有果子了。每日进餐,都要几只猴子跑到很远的地方才能摘来几个酸涩的。索性的是猴子们的恢复能力都很强,不过几日,重伤的便能下地走动了。
天上却迟迟没有消息。
终有一天,花果山上空忽然风起云涌,天雷滚滚。层层乌云交叠,我却看不到里面的样子。听几个浣纱的仙女说,那日大圣逼退十万天兵天将,二郎仙君与他斗变化亦未能战胜。后老君丢了个金刚琢,琵琶骨锁了尖刀方才带回天庭。上了斩妖台,绑了降妖柱,雷打火烧,挨了道道酷刑。今日莫不是重蹈覆辙?可那日的齐天大圣身如玄铁,如何似今日这般落魄?
五脏翻江倒海似的难受。猴子们先后自水帘洞里跑出来,一同望着天。
“你们能看到什么吗?”我转头望向身旁的马将军。
他摇摇头,也不说话,直立着身子目不转睛。
一定是敖烈,敖烈在施术法——我如此安慰着自己。可若动了术法说明已经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敖烈加上大圣亦未必是对手,这可如此是好?
正想着,天上雷声更盛,明明是日过三竿,天上却黑如永夜,只有一道道闪电撕裂云层,透出些亮光一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