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烈一下子被戳中了心事,抿起红红的嘴唇不答话。
大圣轻轻哼了一声,道:“不如与我们在花果山呆些日子,再做打算。”
敖烈轻轻低下头,我突然发觉,原来可遨游大海、翱翔天际的龙族也会有自觉渺小的那一天。敖烈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我要替父母报仇”的怒火,可这怒火除了烧及自身却再无发泄之处。天蓬并未回来,关于香喜散的一切不得而知,甚至此时想在心里狠狠咒骂一下谁,都找不到这个宣泄的出口。
最后一丝夕阳落下前,敖烈再次化成龙身,垂首让我和大圣爬上他的脊背。
二百年,我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风景。那些跪拜着的人们一点点变得渺小,到最后连面容都难以分辨,只剩下一个个黑点,在细如丝带般的栈道上攒动着。东海的巨浪渐渐远去,真的化作朵朵白花,在一片深蓝里绽放。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坐在敖烈坚硬的龙鳞上,整颗心都要为这片土地折服。
这凡世红尘太美,只是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喜悲。
大圣抬起右手瞧了瞧,嘴角划起一丝弧度。
想必他与我一样,决定再不管天界的种种纷争,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然而渐渐地,当一轮红日匿入山林时,一柱火舌纵向而起,随之而来的是窜起老高的滚滚浓烟——是花果山。
☆、火烧花果山
那火势迅猛,不一会儿便烧遍了整个山头。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蔚蓝的大海没了光变了幽静的深蓝色,这片土地就如同被谁不经意间泼了墨,一片漆黑。然而熊熊燃烧的大火却照亮了一方,甚至要将天空也化为灰烬一般。
“花果山,猴子猴孙!”大圣焦急地拽着白龙的龙角,眉头亦皱在了一起。猩红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凶恶的神色。想必是鸟儿归巢的心理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我从未见过他有如此这般狠辣的表情,心里也跟着焦躁起来。是意外吗,还是有人刻意在此纵了火?
白龙感受到大圣的怒意,加快了前行的速度。我紧紧抓着他的龙须,仿佛一个懈怠就会被轻松甩下一般。
而山的另一边,妖风骤起,将呛人的浓烟悉数吹到了东海海面。鼻腔里霎时间被树木烧焦的味道填满。敖烈在云中上下穿行,也被浓烟呛得闷哼了两声。而后,白龙周身开始散发出乳白色的光芒。那光芒朝四周扩散而去,最终形成一个发着微光的保护壳,将我们三个牢牢地罩在里面。
奔涌的火焰窜得很快,仿佛是瞬间便从山顶蔓延到了山脚下。
随着我们不断靠近,一些被烧枯的枝桠自树上脱落的嘎巴声传入耳畔。灼热的气息打在脸上,却凉在心中。木头一点点被大火夺去生命力的声音,滋滋啦啦的,笼罩在整个山头。精怪与走兽疯狂地四处逃窜,但那火焰太过猛烈,动物们的惊叫声不过一会儿便成了哀嚎,响彻这片曾被称为洞天福地的地方。
昔日的洞天福地,如今已是一片炼狱。
白龙终于行至花果山正上方。他高高地鸣叫一声,巨大的身躯在层云里上下游动。这时,一团白色亮光自他体内慢慢游移到龙首,接着,由他巨大的嘴巴中缓缓漂浮到半空。白龙四爪伸展,围绕着那光核施起了法术。伴随着低低的龙吼,那仪式仿佛古老的继嗣一般。渐渐的,开始有火花从那光核发出,与龙爪相交处皆是耀眼的白光。过了没一会儿,层云中一道闪电劈下,整个天空开始打起轰隆隆的雷。
“凌书,大圣,这是我第一次布云施雨。若有闪失,请立刻到龙须下躲起来。”依旧是用传音之法,白龙说着,行动却没有丝毫倦怠。渐渐地,他的内息与龙珠产生极大的共鸣,空气中处处流淌着不平常的气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迸出骇人的火花。
突然,花果山上空的天好似破了一个洞一样,云中积攒的所有水汽在一瞬间倾巢而出,奔涌而来。
那不像是雨,更像是泄了的江河,自天空垂下,变成一道巨大的瀑布。宛若有人取了水德星君手中水源,尽数倾泻在了这片山头。
几条火龙自山顶向四面八方逃窜,虽不见熄灭,却也不见更盛之势。火终是不敌水。倾盆大雨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山上只剩枯枝烂叶与点点火星。
白龙使出了浑身解数,堪堪支撑我们落在平地便化为人形。大圣直接一跃跳上了最高的一棵树,拽着焦黑的树干远眺。
尸横遍野。
焦黑的动物尸体挂在树上、卡在石缝里。它们面目狰狞,死相惨烈,让人看上一眼便浑身战栗,恍若垂死挣扎的惨痛过程仍近在眼前。
“红毛!”大圣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几个纵身跑到远处一具猴子尸体旁,将它抱在了怀里。“红毛——”他的眉头在鼻梁处紧紧皱在一起,妖印发出极强的红色亮光,眸子里也染上了一抹诡异的红。
怀里的猴子并无反应。大圣咽了口口水,将它轻轻放在地上,替它阖上眼睛。
他环顾左右,复又朝着另一只猴子跑了过去。“夏生,夏生!”他死死地抓住那猴子的肩膀,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就这样,他以极快的速度查看了附近每一只猴子的尸体,每一只,他都可以叫出他们的名字。回到花果山,他甚至忘记了要直立行走,无论左窜右跳都是手脚并用。然而他如此急切,却一无所获。
“是谁!”他仰天长啸,沙哑的声音在整个山头回荡:“是谁做此伤天害理之事,为何偷偷摸摸不肯光明正大!有种的出来与你孙爷爷比试,火烧无辜算什么本事!”
大圣一拳打在旁边一棵大树上,被烧焦的树从破土的地方断裂开来。
倏地,前方一株矮杨晃动了一下,几根烧焦的枯枝折断掉在地上。
大圣立即窜了过去,一把将躲在树后的人揪了出来。
而被他死死抓住脖子的小猴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着他的胳膊再也不松开:“大王!大王,你可回来了——”
大圣失神地挑眉,赶紧松了手把小猴子抱在怀里,道:“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上次与大王比试的那个三只眼的坏人!他说大王擅闯地府、纵容孽龙逃脱,还说大王蛊惑天庭的仙子与天庭作对——”小猴子越说哭得越厉害,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捂着眼睛再不肯拿下来。
三只眼的坏人——是说二郎仙君?趁着人家大王不在就烧了人家的山毁了人家洞府,欺人太甚了。或许根本没有宴请功臣的香喜散,一切都是虚妄。天庭想要的只不过是消灭花果山这个潜在的威胁,断了大圣所有的后路。
大圣立刻咬紧了牙齿,捏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还有别人活着吗?”听得出,他正努力保持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些,努力压抑即将爆发的情绪。
“马元帅带着我们躲在山涧里,还有几个躲在石桥下,他们回到水帘洞去养伤了——芭将军叫我们几个小个的出来找同伴……半天了我一个也没找到……呜呜,大王……”小猴子哭得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喉咙干干的一边抽泣一边咳嗽。
“我们走。”大圣回身吩咐一句,便领头往山上走去。
一挂瀑布垂在山腰,本是十里奔腾鸟语花香之景,此时却落木萧萧尽显悲凉。百里焦土、横尸满地,这样如噩梦般的地方,我实在不能将它与想象中的那个鸟语花香的花果山重叠在一起。
我真的与他到了这个地方。
曾经饱满的桃子掉在地上,被烧了个黝黑。便如同我们来时的欣喜彻底被纵火之人踩碎,再不得翻身。
小猴子坐在大圣肩膀上望着前方,快行至那瀑布近前,它一下子窜到地上,蹦跳着跑到一块巨石旁,将几块碎石挪开,从里面取出一片很大的叶子,又蹦跳着跑回来递给大圣。
大圣将那叶子握在手里看了半晌,最后递到我面前,道:“穿过瀑布时当伞撑着,省的衣裳湿了。”
我接过那大叶子,看了看他们几人,于是蹲下伸出手与小猴子道:“我抱你,一起进去吧。”
小猴子怯生生地看了看我,又抬头看了看大圣,最后还是缓缓地走了过来,一窜落在我怀里。它的身子仍是抖的,不知是恐惧所致,还是始终在抽泣。我很感激它会松下心防来信我这个外人,于是将它搂紧,跟着大圣穿过了瀑布。
水流湍急,进去时还是湿了裙角。瀑布的另一边是一座鬼斧神工的铁板桥,锈迹斑斑,可见岁月侵蚀过的痕迹,却不知是哪路散仙在此隐蔽处做了如此修饰。铁板桥的尽头是两扇半圆石门,门上有牌匾,上书“水帘洞”三字。
石门缓缓开启,里面的情景依旧叫人心寒之极。大大小小十几只猴子互相包扎着伤口,有的一瘸一拐,有的烧坏了眼睛。而前前后后忙活着的是一只看起来年长些的猴子,想必便是小猴子口中的马元帅。
而在大圣现身后的一瞬,所有猴子都滞住了动作,接着,不顾身上的伤口围了过来,在地上跪成一个圈,哭哭啼啼地喊着大王。
在我印象里,猴子一直是天真调皮、上蹿下跳的样子。可面前这十几只,经历了这样夺命的大火,一个个变得老气横秋,脸上只有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