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面无表情地将生死簿抢了回去,指着上面的一行小字道:“一个时辰?你瞧瞧他是哪一天死的?死了半个月了。”
“什么……”死了半个月了——半个月,不就是他刚回天庭没几天的事儿吗?天上是何人如此毒辣的心肠,非要置一个无名小仙于死地——若小师弟半月前已经到了地府,那么回到龙宫看守我们身体的人又是谁?
巨大的恐惧如同黑漆漆的轮回井,化为阵阵阴风自脚底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直教人头皮发麻。
“叫敖烈到东海寻我们!”大圣此时已到身边,将我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底下托着我的腰,转瞬间地府已在几丈之外。
“大圣,我……”我紧紧揪着他的衣服,道:“天庭的神仙杀了他。妖是到不了天庭的,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是天庭的神仙杀了他……”
“芝麻,俺一定会替他报仇。那就木丹不正是老君炉子里练出来的玩意儿吗?”他冷哼一声,道:“如今回去找肉身才是要紧事。龙宫里那个不知是哪来的冒牌货。噤声!”
大圣话音刚落,我们第二次堕入一片黑暗。
再次睁开眼睛,肉身已在眼前。魂肉间无限牵连牵引着,我一头朝肉身撞了过去。
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是疼痛的,连叫喊声都闷在喉咙里。我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化龙
“呵……”大圣闷哼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显然也和我承受了一样的痛苦。但他咬紧牙关,迅速从地上站了起来,将我扶到一旁的石凳上。
身上仿佛在禁受着千虫万蚁的啃噬,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关节都传来锥心的疼痛。大脑已经停止思考,连动一个手指头都是万分困难的事。
“身上疼吗?”大圣咬着牙替我抹去脸上渗出的汗水,声音亦有些发颤:“忍着点,我去找解药,很快回来。”
我本想点头,实在是动不了,只好在嘴角挤出一丝笑。
在我几乎要失去知觉疼晕过去的时候,大圣终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东西,二话不说就灌进了我嘴里。那东西苦的要命,一进嘴便苦进了胃里,苦得我全身打寒战。接着,从指尖开始,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渐渐地变得麻木,没了知觉,只有眼珠子能上下左右转一转。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缓过来。
“这是咋回事儿啊……”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道:“肉体凡胎的我以为要死了要死了。”
“放心吧,有俺在,你死不了。”大圣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道:“冒充小屁孩儿那人给咱下了东西。”
“他人呢?”我四周看了看,道:“这么快便收到风声跑了吗?太可恶了!”我揉了揉两边的手腕,仍旧是凉丝丝的,好似有人一个神通将寒风直接灌进骨缝里,浑身皆是寒意。“他为什么不一把火直接燎了咱的肉身?偏偏要下这么狠辣的毒,疼死我了。”
“不知。”大圣酝酿半天,仍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干脆一掌拍在面前的石桌上,石桌应声而裂。“岂有此理!”他抬起右手看了看那法印,道:“没了火眼金睛,这样拙劣的骗术竟都在俺眼皮子底下得逞了。”
“到底是谁干的,到底谁害死了凌风——”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鼻子也塞住了。我使劲抽了两下,耳朵里便是吱吱吱地疼。“难不成真的是老君吗?那那个冒充凌风的一定是他三清殿里打杂的那个。我被打下凡那天他就站在天上嘲笑我。”
他叹了口气,手指伸进我的发丝间揉了揉,道:“别哭了。我们回宵兴。”
“回宵兴?”我顿了顿,颔首道:“好。”
现下没有别的办法。贸然去天庭兴师问罪实是不妥,况且老猪与白龙都不在,怎的也要等人员凑齐了再做商讨。因而现在除了回宵兴也没有别的办法。
休息了一会儿,我俩便跟龙王辞行,回到海面上取了从宵兴租的船回了岸上。宵兴一如既往的热闹,海底的那些生死别离丝毫没有影响到岸上的人。
几个孩子为了一串糖葫芦互相追逐着,拱桥下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听故事的百姓。贩卖久保桃的大叔已经收摊回家,夕阳洒在他身上,地面便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我与大圣还了船站在海边栈道,心里的想法都有些不同了。
正要回客栈,只觉脚下的土地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那动静似是自海中央传来的,一下一下抖得严重。原本波涛汹涌的海水也跟着颤动起来,激起条条白浪,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海水里酝酿着要破水而出。浪花打在栈道上,本叫卖着的商贩与百姓立刻慌了神,互相推搡着往岸上跑。
倏地,一个庞大的白影从海水中骤然升起,带起的水雾便如同倒挂在天上的瀑布一般,直冲云霄。那白影舒展身体,蜿蜒飞起,挺背弓腰,终是在夕阳下现出了真面目。
一条青须白鳞的巨龙转眼已在云间。我抹了抹溅在脸上的湿咸海水,望着他竟一时间傻了眼。那白龙浑身鳞片铮亮,此时反射着夕阳照出的霞光,一身五彩隐匿九天,远远地布成一片旖旎。
“真龙现身了!”眼尖的孩子立刻跑到栈道上,指着白龙游动的方向兴奋地拍着手。
孩子的母亲一把将他抱起,刚要开口责骂,却也在那孩子手指的方向望见了巨龙的所在,哑口无言。越来越多的百姓聚在栈道上,对着云间的白龙欢呼雀跃,皆道:“东海龙王现身了!”
只有我与大圣清楚,那龙便是敖烈,不知得了怎样的机缘竟恢复了龙身。
“拜见龙王爷!”百姓纷纷跪在栈道上,一个个十分虔诚地对着远方行叩拜之礼。
然而不远处的白龙却丝毫不为所动,只自顾自地在云间徜徉着。忽地,他仰天长啸,一声龙吟摄人心魄,带着足足的悲伤之意。随之便是一个亮晃晃的闪电劈开云端,海面上立即起了大风。那悲切传入人的耳朵里,就好像也吼进了心里,会把人心中所有的痛苦与忧郁全部倾倒出来细数一遍。
所有跪拜的人皆停止了声音,一个个神情冷冽地望着云端。
又是一声龙吟,方才兴奋地发现了龙的孩子忽然破口啼哭起来。白龙在云间游荡了一会儿,便化作一道白色亮光迅速陨落,降在宵兴某一块土地上。
我与大圣立刻朝那方向跑了过去。
穿过宵兴繁忙的主干路,便见道路的尽头,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几栋民居外的角落里望着渐渐下落的夕阳。
仿佛隔着很远便听见我二人的脚步声了,他收回目光缓缓地回过头,漆黑的眸子空洞而深邃,冷冽得如蒙上了一层寒冰。他总是微微上扬的唇角此时也毫无角度地撇着,剑眉微蹙,是十分严厉的神色,叫我一时间竟觉得十分陌生。我索性放慢脚步跟在大圣身后,朝他行了过去。
“敖——敖烈……”我小声地唤他,却觉得这声音被他的真身完全震慑住了一般,显得局促又单薄。这时候是不是要尊称一句三太子了?
“凌书。”他转过身,剑眉朗目,虽说五官与之前并无差别,可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仿佛一瞬间脱胎换骨,洗尽了一身的铅华。俗世在他身上留下的一切全然不复存在,只有一副剔透的仙骨,随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飘荡在夏风中。
见他这样子本应欣慰,可此时却感到有些生分了。“恭喜呀,化龙了。”我扯了扯嘴角,估计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圣蹙着眉仿佛看出了些端倪,开口道:“你母后呢?”
“母后将毕生修为灌注到我的身上,灰飞烟灭了。”他轻吐了口气,以最简洁而朴实的话语勾勒出在地府经历过的那些痛彻心扉的事。他抬眼看了看我与大圣,道:“百年了,母后一直在等我。刀山火海那么苦……也许这是种解脱。”
“对不起啊……”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恭喜、节哀,好像哪个都不太合适。
云彩低低地在天空中缓慢浮动,彩霞变得更加斑斓。
敖烈的脸逆着夕阳的光线,看不出表情。我学着他淡然地说道:“我在地府看到了凌风的——魂魄。他半月前被天庭的人害死了,用的是就木丹。”
语气平和,心如刀割。
我不及敖烈,说出的话还是带了哽咽与停顿。
大圣依旧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仿佛这些都是辽远的事情,与他并无任何瓜葛。然而在我将眼泪哽回去时,他却在底下握住了我的手。
比黏腻的夏风更加温暖的热度源源不断地自他掌心传递到我的手背,生生将一颗快要冻住的心从结冰的边缘暖了回来。
“凌书,你想去天庭吗?”敖烈上前一步,灼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等我一个回答,却又像是早已知道我的答案,因而未等我回答,他又道:“我送你们去花果山吧。路不算远,但总要过海——”
大圣想必与我一样,眉毛挑得高高的。我以为敖烈是看到了我俩手上的动作,慌乱地想把右手从那掌心里抽出来,大圣却是捏紧了我,如何也不让我逃脱。
“那你呢?”大圣挑了挑嘴角,道:“想只身去天庭找玉帝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