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enan的手套和白大褂上都是血污,就连脸颊上都被溅上了血点,毫不在意地走向另一个靠在墙边的伤员。
赵影跟在他身后,余光里察觉不远处有人在拍照,是同行吗?不像。
出于职业敏感,她立刻察觉到有哪里似乎不对劲,与其说是记者在记录现场,她觉得眼前的人更像是在摆拍——
拍照的人戴着白色的救援作业头盔,被拍的人也戴着头盔,怀里抱着个裙子和脸上都是血污的尼度小姑娘。
小姑娘大概被吓傻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镜头,一脸无辜。而抱着她的男人则伸出了大拇指。
快门一闪,男人立刻把女孩丢在地上,转身去看同伴相机里的照片。
小姑娘这才回过神,伸手抱住对方的大腿,一边指着不远处委顿在地的妇人,一边苦苦哀求。
可是白头盔却厌烦地甩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跟同伴上了摩托,从满目疮痍中的街道扬长而去,留下哭哑嗓子的小姑娘。
这一幕被赵影尽收眼底,她快步上前抱住小女孩,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抚。
女孩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拽她走向墙边那个垂着头的老妇人。
尽管听不懂女孩的土话,赵影也能明白她是在求自己救救妇人。
她轻轻呼唤,老妇人纹丝不动。她伸手,还没碰到对方,就被拉住了手腕。
“你退后。”Keenan眼神沉静,紧抿着唇,确定赵影离开了一些,才轻轻托起妇人的下巴,探看鼻息。
子弹正中胸口,人已经没了。
小女孩见状立刻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无论如何都不让救援人员搬走母亲的遗体,直到被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是达达。
他身上脏兮兮的,红着眼睛将小女孩抱起来,擦拭她源源不断的泪水:“翡翡,不要再这样哭了,你的阿妈在天上会难过的。”
被唤作翡翡的小姑娘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
达达抱着小女孩要走,赵影下意识地问:“你的家人还好吗?”他说过自己家就在附近。
达达苦笑,点点头:“我把‘他们’带出来了。”语气有点奇怪。
赵影看见抱着小姑娘离开的达达,裤子背后的口袋里戳出一截照片,照片上似乎是一家四口的合影……
她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然而根本没来及细想,只听远处有人惊呼了句什么,她只看见莉莎正在远远地对她比划,焦急万分。
怎么了——
赵影疑惑地回头,只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少年正手持着一把木仓,枪口黑洞洞地瞄准着她!
电光火石间,她甚至连躲都不知能往哪里躲,仿佛能看见灰头土脸的少年扣动扳机的食指一弯——
砰!
啪!
一扇窗户被击碎了,与此同时,落地的碎砖砸得粉碎,蹦出老远。
开木仓的尼度少年捂着骨折般疼痛的手腕,呆若木鸡地看向正快速俯身拾木仓的医生。
刚刚,似乎就是他用地上的石块,踢飞了自己的木仓。少年怒从心起,劈手就要攻击医生,没想到他就像后脑勺有眼睛似的,反手一扣,轻轻松松地把人钳制在肘下。
Keenan单手拆解了手木仓,弹夹应声落地,动作娴熟得仿佛做过无数次。
少年见状,终于放弃了挣扎。
“你没事吧?”赶过来的莉莎关切地问。
赵影摇头,又说:“弹夹已经卸了,他没有威胁了。”
莉莎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快步上前,从Keenan手下拉出少年。
那孩子瘦得可怜,眼白通红,小小的胸脯起伏着,恶狠狠地盯着赵影。
莉莎用土话说:“她不是你的敌人,她是来帮助我们的。”
“她也带着这个,她跟他们是一伙的!”少年指着赵影胸前的相机,用愤怒的口吻说,“杀人偿命,都应该死!”
莉莎揽着孩子,将他按在自己腹前,低声说:“好了,莉莎阿姨知道了,乖……你先回去休息,我们晚点再说好吗?”
孩子被人带走了,莉莎疲惫地转过身,看向已经冷静下来的赵影,说:“这孩子全家只剩下他一个人幸存,受了刺激,神智有点不清楚。几年前我们就送他去了好几次福利院,他都又跑回来了。木仓大概是他捡的,他对你没有恶意,只是头脑不清醒。”
赵影说:“没事,我也没受伤。”
莉莎疲惫地吐了口气,而后慢慢看向正俯身收拾医药箱的Keenan,不无疑惑地问:“Kee,你以前当过兵吗?刚刚你拆木仓的动作——”
“没有,弹夹是被石块砸坏了,自己脱落的。”Keenan提起医药箱,也不管被肢解的木仓还在地上,就离开了,“我们的工作结束了,政府的医疗救援已经来了。”
果然,尼度当地的医疗队已经姗姗来迟,开始交接,莉莎连忙跑去交涉。
赵影终于垮下肩,觉得疲惫异常。
“你不适合这里,”Keenan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就是尼度的常态,谁也制止不了,谁也救赎不来。”
“可不管是你们,还是我们,来尼度不就是为了救他们吗?”
Keenan冷淡地说:“谁都不是救世主,我们不过是把生命损失降到最低。”
他们的交谈已经恢复了英语,在携手救援时的国语交谈似乎从未发生过。
赵影忍住心中的疑惑,跟在他身后离开,却看见一双双从破碎了的窗户里偷偷打量他们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刚刚那几个戴白色头盔的是什么人?”
没想到,她才才刚刚提到白色头盔,Keenan就猛地停下脚步,回头严肃地看着她:“那些人的事,你不要管,不要拍,不要问,听见没有?”
“抱歉,我英文水平很差,听不懂你说什么。”
他瞪着她,赵影不甘示弱。
“听话。”语气里带着无奈,和一丝宠溺。
赵影愣了下,终于收起剑拔弩张的气势,唔了一声。
第6章 荒城(4)
赵影本是跟达达一起来的,可回程却找不到达达的身影,只好跟着营地的救护车一起离开。
按原计划,她是应该留宿石油酒店的,可才跟司机说了两个字,副驾驶座的Keenan就打断了她,不容置喙地说:“直接回营地。”
“我要回石油国际酒店,同事还在那里等我呢!”
“营地还有病人等着救治,没空绕路送你。”Keenan头都不回,“要想去酒店,自己想办法去。”
她能有什么办法出来!难道用两条腿走到卡卡托吗?怕是人还没到,腿就废了。
司机压根没有再听取赵影的意见,一脚油门到底,开得飞快。
赵影心里像憋了一团火,一路上半个字也不肯再说,盯着窗外的断壁残垣出神。这里的局面,比她在国内所了解到的更加混乱,而从政府介入的时效性来看,显然是不够的——倒霉的都是平民百姓。
生活在国内的时候,总觉得是太平盛世。
走出来,才发现太平的不是这个年代,而是她的国家。
思及此,赵影的眼神不由柔和。前座的那家伙啊,曾经也是为了守卫这份和平而穿上军装扛起枪的英雄,她比谁都知道。
车行驶到无国界医生营地时,里面早已经乱哄哄的,伤员们已经陆续被送来,重伤患者被担架抬进楼内的手术室,轻伤的则留在治疗棚和路边等候。
为数不多的医疗人员忙得团团转,一见到Keenan回来,立刻有人拿着文件迎上前,他一边脱下被弄脏的白大褂,一遍听取对方说明急需手术的病人情况。
赵影站在不远处,刚好看见他脱下宽大的白褂露出贴身的军用背心,肩胛骨是露出来的,瘦削得好似凸出来。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赵影至今都记得,陆靳泓还在念军校的时候有次实战演练,她费尽心机地混进了报道队伍,得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近距离拍摄。那时候,穿着搏击背心的陆靳泓肌肉虬结,宽肩窄腰,就算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层次分明的腹肌。别说他只是医疗兵了,就算是放在普通兵种里也毫不逊色。
可如今,他又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又像是失去了耐以生存的精神支柱。究竟怎么了?
Keenan很快套上了干净的白大褂,拿着血型表快步走向手术室,可行了一半,他突然回头看过来,恰好对上赵影的视线。
两人中间隔着伤患和医护,声音纷杂,他说了什么赵影压根听不见。
她疑惑地看着他,又目送他在护士的催促下转身,投入手术间。
手术室的门关上了,像多年前一样——他有他的使命,她也有自己的。
赵影打开镜头盖,开始在营地里拍摄,尽可能将陆靳泓的影子从脑海里撇除出去。
镜头里那些痛苦挣扎的眼神,悲天悯人的眼神,求助的手、施救的手,奔走中沾满泥土的鞋履,还有被血污沾染的衣摆和袖笼……被一一捕捉。
大学时代,教授很喜欢赵影,夸她“心明眼亮,腿勤手快,镜头里能有新闻的灵魂”。
可毕业之后进了SK,她被发小兼少东家的宋彦宋公子塞进了娱乐新闻组,做起职业娱记,若不是两年前陆靳泓突然出事,她或许还鼓不起勇气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