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enan的眼神藏在烟蒂明灭的红光之后,掸了掸烟灰,随口问:“伤口怎么样了?”
她已经换上营地里的黑色拖鞋,没穿袜子,白皙的脚丫,素净的趾甲,受伤的脚背上覆着块三公分见方的纱布。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不自在地蜷了蜷脚趾,可怜兮兮的样子。
“一点小伤。”嘴上倒还硬气。
赵影挪到他身边,学着他背靠着石墙。
陆靳泓一米八,赵影一米六冒头,身高差还是老样子——拥抱的话,她的脸刚好埋在他胸口。
交往那会儿,陆靳泓总爱笑她矮,可又不愿意她穿高跟鞋。“伤膝盖,而且你就算穿了高跟鞋也没有超模脸,不如安心做个霍比族美少女。”
毒舌坏嘴,豆腐心。赵影嗅了嗅鼻子,发酸。
Keenan看看她,孩子气的侧脸委屈巴巴,他蹙眉:“让我看一下。”说着,人已经蹲下身,烟头毫不在乎地扔在地上,被沙湮灭。
从赵影的角度,刚好看见他军绿色T恤下耸起的胛骨,她下意识地心疼了一下。
“伤口还会疼证明没完全愈合。这里是尼度,一点小炎症都可能要了你的命。”Keenan蹲身在她面前,边说边揭开那块纱布。
疼!疼!疼!
赵影呼痛地嚷:“猪头,你下手能不能轻一点啊!”楠都话,糯糯的,从小她都是用方言跟陆靳泓说话的。
陆靳泓是南方沿海城市的人,十来岁刚刚转学来楠都的时候还一口南方普通话,被同龄人狠狠地嘲笑过。
但不过一个学期而已,他就硬是练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来,就连赵影也望尘莫及。于是,后来交往中赵影说软糯糯的楠都话,陆靳泓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别人听着别扭,他俩却沟通得天|衣无缝。
这一句楠都话冒出来,赵影愣住了。
可Keenan动作都没打顿,像是真没听懂那句娇嗔,看了眼红通通的伤口,站起身:“跟我进去处理一下。”
见她没动,他将地上的烟头又踩了踩,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不想在尼度当瘸子的话。”
你才瘸子!你全家都是瘸子!欺负她不懂医?这点小伤能瘸才有鬼呢!
赵影调头就往营地走,奈何脚背吃痛,走两步就认怂了,又开始一瘸一拐。
Keenan的影子被她踩在脚下,她仿佛看见影子向自己伸了伸手,可她一回头,Keenan正双手抄兜,目光放空,好似眼前压根没有她这个人。
治疗室里很安静,黑人护士正在打瞌睡,被轻扣在桌面的手指惊醒,迷迷糊糊地打了声招呼:“嘿,Kee?你不是刚下手术吗?”
Keenan走到柜子前找药,“她受了点伤,过来处理一下。”
“你好,我是莉莎。”护士伸出手。
赵影与她握了下,“你好,我是赵影,华国来的记者。”
莉莎楞了一下,华国?Keenan是哪里人来着?她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越发沉默寡言的男人其实一无所知。
“我来吧。”莉莎去接Keenan手里的药。
“我来,你继续睡。”Keenan下巴一抬,又对赵影吩咐,“坐那边去。”
莉莎伏在案上,看向治疗床上的东方少女。她正背对着窗外的晨曦,低着头,温柔地注视着替自己处理伤口的男人。
女人的直觉告诉莉莎,这姑娘是冲着Keenan来的。
碘酒擦在伤口上,赵影疼得缩起了脚趾,嘶地抽了口冷气,低声哀求:“轻点儿。”
Keenan抬头,浓眉下琥珀色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她。
赵影只好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他神色平静,继续埋头处理伤口:“多大人了,这么点疼都忍不了。”
“你说我多大了?”赵影故意反问。
Keenan起身,将棉签丢进垃圾桶:“这得问你自己。”
哼。装,继续装。
莉莎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动,眨了眨眼对赵影说:“往后这种小伤口直接找我就好,Kee的手可是动大手术的。”
赵影不好意思地解释:“他去外面抽烟,我们偶尔碰见的。”才不是她小题大做呢。
莉莎满脸意外:“抽烟?Kee,你会抽烟吗?”
Keenan的背影顿了一下。
赵影挑眉。是谁刚刚在院外,义正言辞地控诉她占了自己“每天”抽烟坐的椅子来着?
大骗子!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亏他还曾是军人呢。
“谢了,莉莎,先走了。”Keenan洗了个手,就像没听见莉莎的问话,转身就往外走。
无解,赵影只好道了个谢,然后一瘸一拐地跟着离开。
忽然,他反手抛了个东西过来。
赵影眼疾手快地接住,一看,是颗透明花纸包着的草莓果糖,大概是尼度当地产的,劣质里透着淳朴,跟二十年前吃的那种一毛钱一颗的糖果似的。
赵影剥开糖衣,丢进口中,浓郁的香气唤醒了记忆,在遥远的从前,十六七岁那会,争强好胜的她在运动会里跑摔了,陆靳泓就不知从哪儿变出的糖来哄她开心。
也是草莓味。
她舌尖卷着糖果,字正腔圆地说:“这里没有别的人,咱能不装了吗?”得不到他的回应,她又接着说,“你明明就能听懂,明明什么都记得,干嘛要装作不认识我?我又不是来找你复合的,你到底怕什么呀?”
她说到“复合”两个字的时候,Keenan的脚步终于顿了一下。
江南小妞柔弱,但骨子里又有股子蒲草韧如丝的坚持,她执拗起来,谁都拉不住。
比如现在。
赵影一瘸一拐地挡在男人面前。
Keenan看向她红了的眼睛,终于开口了,低沉的英语:“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如果是跟我说话,请用英语。”
赵影气得要吹胡子,如果她有。
她居然给忘了,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降住她,那一定是陆靳泓,她总是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又爱他爱得百折不回。
“你根本没有一毛钱的地方像尼度人,就算你留胡须,扎发髻也不像!”她固执地继续用普通话说,“你说听不懂我的话,我问你,你如果不是华国人,那是哪里人?”
他眼窝深邃的眸子,平静无波。
冷场三秒,赵影咬牙切齿地换成英语,又说了一遍。
他终于反问了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就想要个答案而已。”
“你想要什么,关我什么事?”
很好,关你什么事,关我什么事。
嘴里的糖甜得发腻,赵影却觉得想掉眼泪。可惜,她不做|爱哭鬼已经两年了,七百多个独处的日日夜夜教会了她如何只红眼眶,不落泪。
嘴角抿了又抿,眼泪总算没掉。
“跟上。”Keenan站在门口,冷淡地招呼。
赵影跟过去:“干嘛?”
帘子被掀开,原来是餐厅,饭菜香顿时传了出来,她饿瘪的肚子发出咕噜噜一阵响。
她偷看了他眼,Keenan面无表情,像是压根没听见,放下撩起的帘子,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
“跟你有什么……”Keenan躲开了她的视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补觉。”声音已经在帘外了。
他不吃饭吗?不吃饭为什么要来这里,只是为了……送她来吗?赵影若有所思地看着逐渐平静的门帘,拿手背用力地擦了下眼角。
Keenan站在营地的院子里,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一隅。
墙角处的地面上一抹影子悄无声息地朝后缩了缩,消失在临时治疗棚的阴影中。
他捏紧了拳,面无表情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
达达起晚了,赶到食堂的时候早餐已经停止供应,正郁闷呢,忽然听见有人招呼,一抬头才发现是赵影。
她正坐在桌边,面前替他留着清粥大饼,还有一杯半热的咖啡。
“……赵,你简直就是天使,女神。”达达心满意足地享用早餐,一边又问赵影的打算。
“我想去卡卡托。”
达达疑惑:“你不是已经找到讨厌鬼了吗?”
对于他用讨厌鬼来代指陆靳泓,赵影好气又好笑:“我可不光是来找人的。”虽然确实是为了找陆靳泓才来尼度,但既然来了,自然得带着稿子回去,这是她的职业素养。
“那你等着,我打听打听城里的情况,局势稳定的话我就送你回去。”过了会,达达擦着嘴回来了,“下午刚好有医疗车进城,可以捎咱俩一程。”
赵影点点头,下意识看向门口,空荡荡的,那个落拓的身影并不在。
“你在找Keenan是吧?刚刚我替你打听过了。”达达压低声音,“没老婆,没小孩,没女伴,孤家寡人,生人勿近。”
赵影:“……”
三无产品吗?
达达挠挠头:“他们说这家伙不近女色,只能当朋友,不能当情人,要么心里有人要么就是gay。”
赵影一口水呛住:“他们跟你说这些干嘛?”
“我说他看起来不错,他们就跟我说了这些,怕不是以为我看上他了?”
“……达达!”
达达举手投降状,连声说:“知道了,知道了,他是你的‘讨厌鬼’,旁人勿扰。”
赵影露出个你知道就好的表情,而后转头看向窗外,嘴角不经意地弯起弧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