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enan关掉了车上所有的灯,熄灭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电源,这下周遭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就算有谁暗中窥伺,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而在这漆黑之中,站在车外的年轻男人俯身,在睡沉了的小姑娘柔软蓬乱的发顶落下了一个轻如蝶翼的吻。
第7章 荒城(5)
赵影是被脖子酸醒的,歪着脑袋睡得太久,清醒的一瞬间酸爽得哼唧出了声。
迷迷瞪瞪一抬眼,她正好看见站在车外的男人,手抄在裤兜里,背对着月光面向她。
月色皎皎。
神情冷漠。
亏她见他睡着了,特意留下在车里等,等来的居然还是这张冷脸。
一把合上电脑,赵影背上包跳下车:“你醒啦?检查一下车上少没少东西,过了现在再赖我,我可不承认了!”
Keenan合上车门,双手抄兜:“走吧,莉莎在等你。”
赵影的背包很大,也重,换做从前陆靳泓一定早就接过去了。
Keenan视若无睹地跟在她身后,压根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赵影把包往上抬了抬,加快脚步。
莉莎果然给她留了门,殷勤地接过她的包,又埋怨Keenan:“不知道要帮女士提包的吗?”
“她是小女孩,不是女士。”他答得理所当然,说完,替她们关上了房门,还又推了推门把,确认锁好之后才快步往二楼男宿走去。
在拐角处,Keenan停下脚步,向黑暗处看去。
那里很安静,什么也看不到。
可随着Keenan的脚步靠近,黑暗里突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紧接着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晃了出来。
那人本想绕开Keenan,可他一侧身,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楼道里极黑,院子里的光也不够,那人低着头藏在夜色里。
“在干什么?”Keenan的声音较之平时更冷。
那人躲不过,只好说:“失眠,瞎逛逛。”一抬头,灰瞳,鹰钩鼻,是白天那个叫熊辉的男人。
Keenan走到他刚刚藏身的角落,抬头,刚好可以看见楼上莉莎的房门,如果人站在门口说话,连脸都能看见。
他看向熊辉,一言不发,气势迫人。
熊辉支支吾吾地解释:“随便看看,没想干嘛。”
“为什么跟踪那个记者?”
熊辉目光闪烁,半真半假地说:“小妞漂亮啊,比这里的所有妞都正。爱美之心人皆有,我也不例外嘛。”
Keenan隐忍住怒气:“希亚说过了限时你一周内搬走,现在已经第六天,你该走了。这里是救护站,不是收容所。”
“走,走,当然要走。不过美女也得看,多看一眼是一眼,除非——”熊辉故意拉长尾音,等Keenan看过来才接着说,“除非那妞是大哥你看上的,兄弟我定然不碰。”
“谁是你兄弟?”Keenan冷声说,“她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见不得有人在救护站里鬼鬼祟祟。”
“哦哦,没关系就好,”熊辉拄着拐杖,慢吞吞地从他身边走过,回头坏笑,“既然不是你的妞,我就放心了。”
他身材干瘦,拄着拐棍很快消失在宿舍门内。
随着远处房门的咔嚓一声,Keenan的手重重地落在栏杆上,捏得关节都泛了白。
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然而,等待是他们的必修课。
*
清晨,赵影是被笛声叫醒的,悠扬又哀伤的曲调,就像挽歌。
莉莎已经起来,见她醒了,说:“是希亚,他自从跟卡玛尔学会了长笛,每天都会用笛声叫醒伙伴们。”
“卡玛尔是谁?”
“这里从前的负责人,一个非常棒的医生,”莉莎沉默了一下,“一年前在救援中出了意外,牺牲了。”
赵影默默点头,原来是在祭奠友人。在这里的所有人,恐怕都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来。
但营地里,众人早已经打起精神迎接下一天,压根没空伤春悲秋,肤色各异的志愿者都在忙碌,晾晒被褥和病号服或是推着伤员晒太阳。
赵影一眼就看见了那家伙。
他正弯腰和坐在墙角晒太阳的尼度老太太说话,对方大约不懂英文,所以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手势,没有丝毫不耐烦。
赵影不由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系着红领巾的五好少年,永远温驯有礼。
老太太被宽慰了,勉强笑笑握住了他的手。Keenan拍了拍老人的手背,直起身,状似无心地向赵影的方向看过来。
赵影立刻板起脸,转身就走,没想到被他喊住了:“赵记者。”
她撇嘴,还赵记者……怎么不干脆叫她赵女士?
“贵干?”
Keenan走过来,角度刚好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低下头,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一会我要去福利收容所一趟,如果赵记者没有其他安排,可以跟去采访。”
“哦。”赵影一脸无所谓,“随便吧,去也可以。”
等到了约定的时间,赵影在吉普车旁等了一小会儿才看见Keenan远远走来。
因为多年的军旅生涯,他走路的姿势早已经带上了难以掩饰的军人气度,就算此刻他留了邋里邋遢的胡须和发髻也掩饰不住。
“你迟到了。”赵影指责。
“那我道歉。”毫无悔意,Keenan跳上驾驶座。
赵影鼓腮,拉开后排车门,一眼就看见堆得半人高的物资,根本没有能坐的地方,再看看驾驶座上的那家伙目视前方,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搭着档位把,悠哉悠哉。
她只好转到副驾驶座,又问:“其他人坐哪儿?”
“没其他人。”车发动了。
赵影一愣,就他俩吗?他单独载她出去……不是一直很想赶她走么?这种可带她可不带的场合,居然会选择主动叫上她?
看了眼太阳,正当空,不是做梦,也没从西边升起……她偷眼看旁边的人,对方目不斜视。
算了,她就是太爱脑补过度。
车在沙漠中行驶,烈日当头,明明十一月了,尼度这里的太阳依旧毒辣。
赵影朝着车窗的半边脸被炙烤得火辣辣得疼,完蛋,这下非得晒成阴阳脸……
忽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兜头罩住了她的脸,她伸手一摸,入手绵软丝滑,是条纱笼。
“营地里捡来的。”Keenan收回手,“你这张脸晒得还能看吗?希亚都比你懂得保养。”
赵影理了理面纱,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来,瞪着他:“不能看!有本事你别看就是了。”
她生就一双圆眼睛,瞪起人来跟闹脾气的小猫似的。
Keenan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脸,嘴角一挑,尖尖的虎牙露出了点点端倪,身上那层冷冽骤然消解。
居然笑了。
赵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从离开营地之后,他紧绷着的弦明显松了许多。
尽管这样的笑容和从前的陆靳泓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尽管生活对他来说从不轻松,但他爱笑,而且笑起来有对少年气十足的虎牙。
赵影曾喜欢极了陆靳泓的笑容,就算现在,也不例外。她心情好了许多,转头看向窗外。
茫茫沙漠反光得刺眼,比起楠都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却宁可就在这里风雨来去,也不愿回国重新开始。到底是为什么呢……
“再盯着白沙看,小心眼瞎。”
赵影回过脸,Keenan仍旧看着前路,好像从没关注过她。
“你管我瞎不瞎。”说归说,她还是乖乖地收回了视线。
“我也不想管。只是营地里已经很忙了,不希望你再给别人添乱。”
添乱你个大头鬼!
赵影怒目,恨不得拽着他的腮帮子逼他讲两句人话。好话就不能好好说?非要毒舌得惹她暴走才满意?
“收容所里都是尼度内乱造成的孤儿,连亲属都找不到,才会送到这里来。你和他们聊聊,比在战场跑一个月的信息量都多。”
“我知道了。”
“多收集些信息,就回国吧。”
赵影抿嘴,难怪会主动带她来,原来是为了早点打发她走。
终于,在穿过一片防□□之后,被篱笆墙围起的小院子出现在他们眼前。
土黄色的外立面,三层小楼,像是刚翻新过不久,但还是从骨子里透出陈旧的气息。
吉普车刚刚在院外停下,栅栏就被人拉开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兴奋地围了上来,赵影只听见他们都在叫:“Kee!Kee!”
Keenan刚刚下车,就被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抱住大腿亲昵地要求抱抱,他果真有求必应,一臂坐一个,抱着往院子里走。
赵影跟在他身后,被一群小屁孩偷偷打量。她眨眨眼,孩子们也眨眨眼,她笑,他们也笑。
等收容所的院长徐淑一边拍打身上的面粉一边走到大厅的时候,赵影已经被一群小孩儿围住了——他们对她的那台黑漆漆又重、又亮还带着大“炮筒”的设备充满了好奇。
“徐院长,最近孩子们还好吗?”Keenan问,同样是英文。
徐淑四十出头,黑头发黑眼睛,笑着说:“有几个小家伙感冒,小罗塞稍微拉肚子,但都服了药问题不大。不过,昨天刚来的小姑娘还没调整好情绪,不怎么搭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