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答。裴迟生被吓得手忙脚乱,冲进去,正好看到谢意在换衣服。谢意一阵尖叫,差点抄起桌子上的剑把裴迟生砍成两半。
“你在换衣服也要应一声啊!”十七岁的裴迟生,已经出落成眉目俊朗的大男孩,抱头乱窜,“再说了,你那搓衣板一样的身材,有什么看头啊!”
“你还说你没看到!你没看到你怎么知道我搓衣板!”谢意大怒。
谢意一个没留神,踢到了李太白摆在院子中的石凳子,整个人翻了过去。
“痛痛痛痛痛——”她抱着头大喊。
裴迟生停下来,无可奈何地走到她面前,蹲在她面前,帮她把鞋子脱下来,看到脚踝肿了起来。
“你呀,这大大咧咧的毛病什么时候改得掉?”
谢意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裴迟生叹了口气,从李太白的房间里找出药酒,给她抹在脚上,轻轻帮她揉脚。谢意这才开心地笑起来。
殊不知这世界上,可能也就只有她能这样劳动裴大少爷了。
“哎,小师弟,你看,”谢意的手指经过他的耳边,指向远方,“晚霞出来了,真美啊。”
裴迟生却没回头,只凝视她,说:“是啊。”
“是啊,”谢意说,“明年你高考完了,还来沧浪山吗?”
“来。”
“你可不许骗我。”
“不骗你。”
裴迟生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轻声说:“谢意,我接你下山吧。”
谢意摇摇头,抬起下巴,指着她在院子里给李太白立的碑:“我要陪师父,不然他一个人,没人陪他喝酒,会不开心的。”
“好,依你。”
裴迟生想起族里人问他的问题,裴迟生,你能陪她一辈子?
一辈子就一辈子,能有多难?他不屑一顾地想。
谢意想想:“师父在树下埋了一坛酒,我们把它挖出来喝了吧。”
裴迟生瞪她:“你真想得出来。”
“那酒就是埋给我的。”
谢意脚上有伤,行动不方便,就坐在太师椅上,指挥着裴迟生挖。偏偏她又记不清楚东南西北,于是好端端一棵树,外围的一圈都被裴迟生挖了个底朝天,才终于把那坛陈年老酒给挖了出来。
裴迟生揭开封条:“好酒!”
“那是,”谢意洋洋自得,“师父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他的酒和他的两个弟子了。”
听到这句话,裴迟生突然哽咽,端起碗,和谢意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裴迟生没在沧浪山上待多久就回去了,他知道裴家人会找上门来,不想给谢意添麻烦。
这次裴家的家长们大发雷霆,把裴迟生关在家里三天三夜。
第四天的时候,轮到裴迟生自己不出房门,他坐在书桌旁抄《道德经》,头也不回地说:“我不会妥协的。”
“来,小裴,你过来看看这个。”
摆在裴迟生面前的是两份文件,一份是沧浪山的地契,一份是沧浪山改造成高级别墅度假村的方案。
“你仔细看看,沧浪山的改造计划是很多年前就有的,不是针对你。”裴父说,“你大可耍小孩子脾气,你甚至可以再离家出走一次,或者绝食闹脾气,我们绝对不敢对你或者对她动手。但是小裴啊,你要记得,你们这一代,裴家可不止你一个。要是换了别人掌权,你能保她多少年?”
“如果你一无所有,你能用什么保她?”
裴迟生拿着那两份文件,在《道德经》前坐了一整个下午。抬起头时看见窗外晚霞缤纷,耳边是她的声音,真美啊。
他双手握拳,手上青筋暴起,又为着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松开了手。
“我跟你们走,去当你们的太子,这个家族的未来,由我来扛。”
他唯一的要求,是他在人间一天,裴家的人就不能动沧浪山一天。
用他一世自由,换她一生有家可归。
十六岁的时候,他在心底偷偷许下诺言,要永远陪在她身边。可永远实在是太远了,不是吗?
纵然他裴迟生是天之骄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在命运面前,还是抬不起半分头。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No.5
女儿红
十八岁这年夏天,谢意听到敲门声,满心欢喜地推开门,眼前出现的,却不是裴迟生。
裴家的仆人向她鞠了一躬:“抱歉,我是来传达家主的话,裴少爷即将成年,要开始学习处理族中琐事。从今以后,就不再上山了。之前的照顾和打扰,裴家铭记在心,谢小姐只管安心在此处过日子便是。”
这天阳光很好,谢意眯着眼睛想,像极了八年前的那天。那天,李太白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满院子跑。鸡飞狗跳,岁月正好。如今物是人非,真令人难过。
谢意想想,说:“我知道了,你们现在要下山吗?我师父过世了,我想随你们下山去看看。”
“这恐怕不方便吧?”
“我不会去找他的,”谢意说,“师父说过,让我十八岁的时候下山。我也发过誓,要一辈子陪着他。如今他没法离开沧浪山了,那我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算了却了一生夙愿。”
谢意下了山,进了城,和裴家人告别后,去了一趟裴迟生读书的学校。每年暑假,裴迟生都会带一堆作业来沧浪山,谢意认得字,一直记得他学校的名字。谢意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裴迟生的学校,这才发现大门紧闭,已经放暑假了。
鼎鼎大名的私立学校,外面落英缤纷,铁栏高耸。
就在谢意琢磨着要如何翻墙进去的时候,忽然里面有人开口:“小姑娘,找人呢?”
谢意被吓了一跳:“请问一下,您认识一个叫裴迟生的学生吗?他今年高三,已经考完了。”
“哦哦哦,裴少,谁不认识啊,”大妈和一旁的保安都笑起来,“裴少可真是个传奇,一百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人才了。高考考了全省第一,拿了哈佛的全奖。”
“哈佛是什么?”
“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啊。”
“不是清华、北大吗?”
保安笑起来:“小姑娘,哈佛在美国,美国你知道吗?在太平洋的那一头,坐飞机都要坐十几个小时呢。”
谢意就坐在学校门口,听保洁的阿姨和保安聊起裴迟生。保安们看她乖巧,还让她进了学校,带她到公告栏前,给她指裴迟生的照片。
他带领校篮球队取得全省第一的照片,辩论赛上了电视节目,奥林匹克竞赛金牌,全国报纸新闻的采访……整个公告栏,就像是他人生的一段小小的缩影。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保安大叔拍了拍脑袋,“你来得还正巧,今天裴少在礼堂进行毕业演讲,我带你去瞧瞧,你可别吱声。”
礼堂门没关,保安带着谢意溜到了最后一排。谢意踮起脚,终于看到了裴迟生。他站在讲台上,穿着白衬衫,头发剃得很短。台下上千人,舞台上却只有他一人。
他说的是英文,她一句都听不懂。站在最后一排阴影的地方,要很努力、很努力仰着头,踮起脚,才能看到他的脸。
演讲结束后,台下的学生们都不肯离去,在门口围成一圈等着裴迟生。保安和老师们不得不尽力疏散人群。谢意机灵,顺着水管道蹿到了礼堂旁的树枝上。她看到裴迟生走出来,女孩们尖叫,有人被挤倒,他微笑着走上前,将对方扶起来。他看起来实在是太温和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是这样一个人,英俊、多金、温柔、聪明……谢意想,那不是她所认识的裴迟生。她记忆里的裴迟生臭屁又自恋,总是和她抢红烧肉和排骨,耍刀比舞剑厉害,会帮她吃蛋黄,第一次下厨还烧了一间厨房,她伤心难过的时候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只知道木讷地坐在她旁边。
李太白曾经说过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时的谢意不明白,可是此刻,她只能隔着玻璃橱窗,看一眼他的照片,谢意忽然就想明白了。那个裴迟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师弟。”
裴迟生一怔,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定格在坐在树枝上的谢意身上。
她看起来如梦似幻,像还是在他梦中。
大家窃窃私语,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疯子,又哪里来的小师弟。裴迟生听到众人的议论,垂下眼帘,继续往前走。
谢意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听他们说你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答应过我,说今年夏天会来看我的。如果真的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骗子,”她说,“小师弟,你就是个骗子。”
裴迟生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他身旁的用人赶紧提醒他:“别做傻事,少爷!”
“大师姐,”裴迟生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无情,“没有当面向你告别,是因为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师父在世时,我尊称你一声‘师姐’,如今师父天人两隔,门派凋敝,我们也就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吧?”
“大师姐,我很忙的,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就先走一步。你也快从那里下来吧,让人看笑话。在我们这里,是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