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着电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她。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瘦小的女孩子紧紧握住手中的电话,泪水如同小蟹爬满脸颊,她努力想仰起头不想让它们滚落,“沈蔚,我一直一直都想问你,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何桃,我……”
她不想听他的解释,迅速地挂掉电话。有一些问题,也许没有答案反而对彼此都好,请不要说真话,编编谎话骗骗她,至少不会让她那么疼。
沈蔚从来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以前他们吵架,也总是第二天出门就看见何桃还是在老地方,蹲在花坛边等他一起上学,两个人默契地不提昨日的纷争。可是高考结束后,他每天习惯性地打开门,却再也见不到何桃了。
就这么僵持几天后,他决定先去医院看看那个被他撞到的女孩子。提着母亲煲好的汤去医院,沈蔚沉默地穿过一个个浅色的木门,医院总是让人觉得压抑而难受。突然一个恍惚,沈蔚想到,如果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何桃,那个喜欢傻笑喜欢吃冰淇淋,那个总是很无辜很无助地看着自己的何桃,他该是多么心痛。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推开门,却意外地听到一阵欢笑声。
何桃坐在纪晓雨的床边,正讲到高兴处,手舞足蹈地比画着。见他进来了,何桃挥挥手:“阿蔚阿蔚,怎么这么晚?”
何桃是在与沈蔚吵完架后才知道他的“光荣事迹”的,事已至此,她再气愤也挽救不了半分。好友提醒何桃她应当去看看那个女孩子,何桃只觉得这是人之常情,便去了。很多年后再想起来,只觉得自己愚钝,没有听懂友人话中的话。
从年少时的单纯天真无邪到成年后的城府深沉机关算尽,女孩子的成长,倒也真够艰难。
高考成绩出来,沈蔚果然差几分上重本,就在本城读书,何桃也没有走太远,两人隔着四个小时的火车。沈家让沈蔚陪着何桃去报名,大有默认了两个人的意思,何桃趴在火车上,大片大片的麦田晃过眼角,她扳着手指算着,二十二岁结婚,二十五岁生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六十岁了就去国外买个小房子,种点小蔬菜,养条大狗……然后何桃笑着抬头,摇摇身边年轻男孩子的手臂,有些调皮有些撒娇:“阿蔚阿蔚,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何桃的新校区坐落在郊区,据说有三千多亩地,她找不到路。沈蔚只得当起三好男友,牵着她的手去报道,去买床上用品,帮她打扫房间,铺好床,寝室的窗外有树丫伸个头进来,何桃扯下上面绿油油的叶子偷偷放进他衣领里,被他发现后她乐得躺在床上打滚。
沈蔚离开前两个人一起去吃牛肉面,何桃吃得异常安静,晦暗不明的灯光下,周围是来往的客人,服务员大声地吆喝着“面二两”,沈蔚忽然温柔地叫了一声:“小桃。”
她抬起头,满脸是泪。
就这样,成长的代价,他们从每天见面到一个月见一次。
05 /
纪晓雨的腿没什么大碍,很快就好起来了。唯一的后遗症就是此后每到周末她就跑到沈蔚大学的自习室去做作业,她读高三,脑子很灵心又细,偶尔问沈蔚几道题,可以看出她的基础很好,不像何桃,计算老出错。到了傍晚她就收拾好东西去球场看沈蔚打球,他请她在食堂吃饭,两份小炒,一碗汤,两个人对坐着慢慢吃。
“你们学校的饭真好吃,”纪晓雨总是一脸欢喜地拿着筷子,“以后我也要考来,学长,还请多多关照。”
“别瞎说,”沈蔚淡淡地笑,“小庙容不下大佛。”
“可是我喜欢这里啊。”她嘟起嘴巴温柔地说。
为什么?因为你在这里。
何桃随时都在给沈蔚发短信,刚才吃了什么啊,在上什么课啊,买了些什么啊,零零散散,话多得很。沈蔚通常都是只看不回的,何桃刚开始时会闹脾气:“有像我们这样谈恋爱的吗?你根本就不关心我!”
沈蔚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这么多年来,他以为同她之间早已经有了不需要言语去表达的默契,她说,他便听。习惯了只是去聆听她的话,现在她却忽然要他解释,沈蔚只觉得失望透顶。
吵吵闹闹几次后,何桃终于妥协了,只在每天晚上给沈蔚发一条晚安,不等他回复就关机睡觉。何桃常年生理痛,有次痛得直接被送进医院,沈蔚得知消息,跷了课去看她,她躺在病床上,脸色难看得吓人,沈蔚去打了壶热水,用毛巾给她敷脚,那时候是冬天,毛巾冷得快,他几分钟就得重新烫一次,一整天下来没消停过。晚上沈蔚趴在何桃的床边睡着了,半夜被凉醒,睁开眼睛却看见何桃正疼得咬住嘴唇,却不敢动,不敢出声,怕吵醒他。
他拍拍她的头,轻轻地,温柔地说:“乖。”然后何桃的眼泪流了出来。
第二天沈蔚回学校,与何桃的关系却不见突飞猛进。他一如既往地和室友打游戏喝啤酒,陪纪晓雨逛校园看电影,何桃问他对以后有什么打算,沈蔚想了想,说:“慢慢来,到时候再说吧。”
何桃在电话里欲言又止。
有一次沈蔚送纪晓雨回家,过马路的时候一辆卡车闯红灯冲过来,他急忙拉住她,纪晓雨被吓得不轻,抱着沈蔚瑟瑟发抖了好一会儿。沈蔚轻轻拍着她的背,开她玩笑:“你以后别过马路了,老这么危险。”等纪晓雨缓过神来,才不好意思地松开挽着他的手。
来年开了春,何桃回来找沈蔚去赏花。她穿着及地的长裙,和她气质不太相符,显得别扭而奇怪,她站在沈蔚大学门口和他说话。
那是个周末,纪晓雨背着书包来找沈蔚,在大门口遇上了。两个女生很尴尬地打了招呼,事后何桃说:“她是你高考的时候撞倒的那个女孩子吗?”
“嗯。”
“啊,我都快忘记她了。”何桃笑笑,又低头用牙签叉手中的狼牙土豆来吃,时光哗啦哗啦飞逝,何桃却似乎没有变过。
徐子息后来评价她,说:“何桃就是太死脑筋了。”然后说沈蔚,“你就是对她的死脑筋太自信了。”
何桃继续说:“当年你要不是因为送她去医院迟到了,现在我们就应该在一所学校念书了吧。”
沈蔚没接话。
再隔了一段时间,何桃从熟人那里渐渐又听到一些关于纪晓雨的传言。其实这些传言一直有,只是她以前从未放在心上,直到那天在沈蔚的大学门口碰到她。何桃记得纪晓雨那天也穿着蓝色碎花长裙,头发挽起来,还没笑,就惊艳了时光。
那个夏天何桃从自习室出来,看见一个男孩子在夕阳下等他女朋友,整张背都是密匝匝的汗水。她拿出手机给沈蔚发短信,我很想你,她打得很慢。发送过去,他难得回得很快,嗯。
其实这天正好是纪晓雨的生日,沈蔚给她买了个钢琴形状的音乐盒,里面放的是那首老少通杀的《献给爱丽丝》,纪晓雨惊喜得睁大了眼睛,像一只小白兔。
同她告了别后沈蔚刚走几步,他忽然停下步伐。
因为纪晓雨从背后抱住了他,华灯初上的夜,温柔的风,身边的商店放着动人且欢快的情歌,五光十色的灯光透过落地窗落在两个人的脚下,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只当他们是一对热恋期的情侣。
很短暂的一秒,两秒过去了,又像是漫长到让人心酸,纪晓雨终于松开了手,飞快地逃走了。
自始至终,谁都没有开口。
所谓的天意弄人,便是就在此刻,沈蔚收到了何桃的短信,她说,“阿蔚,如果哪一天,你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请一定要告诉我。”
沈蔚不是傻子,他知道此时自己应该飞快地回复她“我只爱你一个人”,山盟海誓,信誓旦旦。
可是,沈蔚的手指停在手机上,他问自己,他真的爱何桃吗?
十九岁的沈蔚,其实真的不懂什么叫爱情。男孩子成熟得晚,十九岁只是他们人生中一个小小的路标,而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有太多的诱惑与不确定。更何况一生只爱一人,这样的承诺恐怕连上帝听了,也会捂着嘴偷偷发笑。
手机的屏幕泛着微微的光,打在男生英俊的脸庞上,他沉默很久,同往常一样没有回复这条短信。
她口中“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沈蔚不得不承认,纪晓雨才是他喜欢的女孩子类型,聪颖温柔,可爱单纯,每一面都把握得刚刚到位,无可挑剔。
第二天沈蔚忽然出现在何桃寝室楼下时,她惊喜得差点从阳台上跳下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们两人手牵手走在夏日的街头,知了声声嘶哑,沈蔚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是纪晓雨自己设定的铃声,梁静茹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口袋里唱《我喜欢》。
“呼,我喜欢,就这样,靠在你胸膛,呼,我喜欢,没有时间,没有方向。”
手机还在响个不停,何桃咬了一大口冰淇淋,奶油蹭到了鼻头,她乐呵呵地笑起来,然后回过头,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不接电话?”
沈蔚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两个人停下脚步一直等到手机铃声唱完,何桃才继续蹦蹦跳跳地走,像个小孩子。一条路走到尽头,很大的一个十字路口,车如流水马如龙,何桃将冰淇淋袋子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弯着眼睛笑起来:“阿蔚,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