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再回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之后,内容也很简洁:好,十一点钟我去接你。
她不知道,在这几十分钟里,那条消息背后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和百转千回,最终只化成了这九个字和俩标点。
烈风回来,冉云素将次日跟方晋见面的约定跟他说了,对方出其意料地没有反对。“你是说,一方阁现在经营困难是因为被EP(中国)给挤兑的?”
冉云素点点头,良禽择木而栖,好的画家都给挖走了,毕竟EP拿着国际舞台这种资源。
Persephone忙着跟旧情人打报复战的同时,也没忘了鲸吞蚕食鲸市大大小小的艺术品经纪公司,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这圈子本来就不大,咬着的都是熟人。
“那你想帮他是吗?”
冉云素点点头。
“想过了要怎么帮吗?是跟Persephone求个人情,还是砸钱进一方阁?”
烈风的语气没有揶揄讥讽,的的确确是在帮她出主意,“不然,我们投钱进去,你就成了一方阁的股东,知不知道持股多少能换成让方晋替你打工?”
冉云素佯怒地瞪他,抬手推了下他那颗足智多谋的脑袋。
‘我不会去求Persephone的,也许会在经济上帮得上忙,不过我不用你的钱。’
“我对战败国很宽容的,你是怕他面子上过不去吗?就说是你的钱好了,反正我的也是你的。”
他搂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不然凭你卖画的那百八十万还是别出去给我丢人了,你信不信方晋能当场被你气吐血?那些钱够干嘛的,帮他付俩月房租?”
‘我不止有那么一点点钱’,她正色给他纠错,‘詹纪明的律师硬塞给过我一张卡,之前我没想过要用里面的钱,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捐出去。他说那是詹家二十七年来应该给我的零花钱,连本带息,你猜猜会有多少?’
烈风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惊人的冷笑话,一双美目瞪得愈发妖孽,“我只知道詹东君小半年的零花钱就能买一辆帕加尼,那辆车的价格大抵跟我们这个房子差不多……素素,你的父母真是我见过的最奇葩的爸妈,没有之一。”
“虽然詹纪明这人出了名的重男轻女,但我猜,你这张卡里的钱大概够把EP(中国)买下来送给方晋了吧?”
他捋着她的头发,“不过我猜他不会接受你的帮助,男人都不愿意在自己喜欢过的女人面前露出哪怕芝麻那么大的弱处来。”
‘那你呢?如果有天你有困难,也会拒绝我的帮助吗?’
烈风慵懒地摇摇头,“不会拒绝啊,因为我是你男人,我们俩注定一辈子都要同甘共苦的。”
这边话还没说完,一双唇就迫不及待地凑过去了,“不过坦白讲,你为除了我之外的男人操心,我还是有一点吃醋的。所以,明天你们见了面之后,不许他送你回家,我一定要去接你。”
*
约在中午明显就是要吃饭的,吃饭的好处多多,即便没话说也不至于尴尬地空着嘴,还有,就是方晋小私心地想借着吃饭多留她一会儿。
冉云素提前了几分钟出门,方晋连人带车已经等在那里。他一如既往地整齐沉静,眸色湛湛地看向她,唇角微微颤栗一下才挂上笑容来,周到地等她坐上车。
她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和铅笔,刚在上面写了个‘我’字,方晋就抬手虚虚地按住了她握笔的手,“我知道。”
他点点头,别过脸去,那只手也收回来扶在方向盘上。她侧脸看到他的嘴唇紧抿,喉结艰涩地滚动了几下,明白了这三个字的意思,他知道,她没法开口说话。
黑色奥迪缓缓驶出熙府花园,沿着中轴路一直向北。
“你能约我出来,我很高兴。”方晋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所以她也无从回应。车子驶过一方阁,借着等红灯的空当,冉云素侧过头盯着那栋建筑看,既熟悉又陌生,就像这个坐在她身边的男人。
再往前,沿着四环路向西没多远,便是她学习生活过四年的中阳美院。这一路串起的像是她的旧时光,沿途风景一路回溯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十七岁。
车子在美院后身家属区的一栋楼房前面停下来。当年她大伤初愈,方晋担心她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不适应,就在这里买了一套五十几平米的小开间,方便她平时过来洗澡休息。
他帮她拉开车门,“小冉,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在外面吃饭可能不方便,来这里自在些,再让你尝尝我做的火锅面。”
他说得坦坦荡荡,没一丝掖着藏着,“这里下午就卖了,正好约了买家两点钟过来签合同。”
冉云素下了车,迈上门前那几级熟悉的台阶,老房子里濡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温和又伤感。
她跟着他走到一楼左手边那扇明显与建筑气质不符的高级防盗门,听着熟悉的开锁音,仿佛缓缓掀开的除了入户门,还有曾经那些美好或不美好的记忆。
房子里的布局还和她毕业离开时一模一样,连床头挂着的那一小帧笔触稚嫩的习作都没有动过。
“你随便看看,饭马上就好。”方晋转身钻进小厨房,很快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冉云素坐在床边,掌心轻轻磨过蓝底云纹图案的床单,抬眼就看到床边小几上的几瓶纯净水。
她拿过一瓶,看了看瓶身上的日期,是最近的,但和从前一样的牌子。当年方晋总是习惯在她床头放几瓶水,方便她夜里口渴随手拿到就喝。
她打开水喝了两口,转到厨房门口倚在门边看方晋认真地烧水洗菜。房子很小,挨着厨房就是卫生间,里面浓墨重彩地装了一大堆把杆扶手,几乎要将这四平大的地方给占满了,地上铺着厚胶垫,连玻璃弹珠滚上去都不会打滑。
他在她身上的的确确是花过太多心思的,只是几年如一日地,都做给了瞎子看,平白跟着她操了不少心,连她都替他不值。
只是感情的事儿,若是能理性来去,也就不叫情不自禁了。
“可以了,帮忙把菜端出来。”方晋端着滚沸的火锅放到餐桌的电磁炉上,再回手接冉云素端来的肉片、青菜,最后是他亲手擀的面条,撒了细细的黄豆面蜷在盘子里,像是被迫收紧的如尘的心思。
两人在桌边静默对坐,中间隔着火锅滚沸的咕噜声和袅袅水汽,彼此不由得都抿唇笑了笑。
十年前,她第一次来这里,好像也是吃的他做的火锅面,细想的话,似乎连菜式都一模一样。这算什么?有始有终吗,还是从哪里开始便在哪里结束?
冉云素掏出本子,在上面写:方总,我们总还是朋友的对吗?
方晋看了一眼没有回答,从手包里掏出一支笔接着写到:你希望我是朋友,我便是朋友,你希望再不看见我,我就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冉云素愣了一下,接着写:你不必总是迁就我。
方晋:这不是迁就,有些话我说不出口,但可以写得出来,虽然你不愿意,但我总想多陪陪你,什么方式都好。
冉云素:我听说一方阁遇到一些困难,我也许可以帮得上忙。
方晋笑了笑,写到:没什么大事,做生意总有些起伏,不必放在心上,都是我可以应付的问题。
冉云素:是Persephone的原因,我没办法当做是跟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方晋:我知道一点你们之间的事情……他写了这句就停下笔来,呼吸敛忍地浓重了些,目光里也沾染了火锅的水汽,笔尖不自觉地在白纸上颤出几个几不可见的小点儿。
冉云素:我不是要去求她帮忙,我没有任何为难,我有一些钱,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
方晋:不是钱的问题那么简单,我做生意这么久了,还不至于一时筹不到应急的资金,你相信我吗?小冉,我还没有到卖房卖地、山穷水尽的地步。
冉云素抬眼环顾四周,目光再落回他脸上。
方晋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地摇摇头:卖这里不是因为缺钱,记得美院的余教授吗?他的儿子也在美院任教了,最近要跟一个研究生院的姑娘结婚,想找一处就近的婚房,我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就让给他们了。
这里将来能够用作别人的婚房,也是挺好的归宿对不对。
他一再拒绝,她也不好再步步紧逼,对峙的缄默中,面前的火锅传来吱啦一声干响,底料粘在锅底泛出一股焦味。方晋赶忙拎起水壶往锅里加水,“光顾着闲聊了,都把正经事儿忘了,先吃点东西吧。”
冉云素:那换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方晋:可以。
他连帮什么忙都没问,大笔一挥就笃定地落下两个字来。刀山火海,鬼域魔窟,没有半点犹豫。
冉云素:重新签下我吧。
方晋:你不会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有多出名吧,签下你,是我帮你,还是你帮我?
冉云素:你刚说过可以的。
她一脸认真地指着他刚刚写下的白纸黑字给他看,证据确凿。
方晋扣上钢笔,缓缓放在桌子上,挺直的背脊靠向椅背,“小冉,我知道你还念着当年我对你的照顾,那是我应该的,你不用总放在心上。今天你来见我,想要帮我,我已经非常开心了,只是我还想在你面前留一点……不值一提的小尊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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