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楼下,人上了楼,坐在门前的瓷砖上,他点了支烟,抽几口,对焦躁的心情于事无补,抬手揿灭了,找备用钥匙开门。
脚踢到什么,低头一看,一双高跟鞋,林媚的。
陆青崖反应了一下,才省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赶紧蹬了鞋走进去,卧室门半开着,床上一道微微隆起的黑影。
林媚已经睡了。
他悄没声息地走进去,在窗边地板上坐下。
窗帘拉得严实,但他买的这窗帘遮光效果不好,还有昏暗的光漏进来,可能天一亮,她就得被这光给弄醒。
实在累,坐下仿佛整个人往水底沉。
他一直坐着没动,所有情绪山呼海啸,让那颗原该刺入他的心脏,却被林媚一人之力承接下的子弹,这一次朝着自己扑面袭来。
不知道怎么弥补她,恨不得拿这条命。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在黑暗之中,人凝成了一座雕塑。
不知道自己在守着什么。
是人,还是不归的年岁。
林媚做了个噩梦,一下惊醒,眼缓缓地睁开,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真的是梦。
口渴,她坐起来想找点儿水喝,陡然发现床前地板上一道黑影。
尖叫在嘴边绕个弯,被她吞回去,反应过来,这是陆青崖。
“任务结束了?”
“嗯。”
林媚顿了一下,脚摸索着去找拖鞋,迈出一步,却一下打着陆青崖的手臂,她忙说对不起。
手被握住。
顿了一下,紧接着往下一拽。
陆青崖一条腿弓着,一条腿搁在地板上,两条胳膊箍住她的腰,让她跪坐在自己两腿之间。
烟味,汗味,还有尘土的气息。
已经长出胡渣的下巴蹭着她的肩膀,在寂静里出声,喊她的名字,嗓子陈了太久的茶一样枯涩钝重。
林媚不知道如何反应,似乎又想哭。
原来委屈这回事,被人发现,被人重视,才称得上是理直气壮的委屈。
黑暗之中,她感觉到他转了一下头,呼吸一霎接近。
找到她的嘴唇,吻下去。
第17章 青纱帐里(07)
嘴唇干燥, 用力辗转摩擦,蹭得她有些发疼。
林媚没回应, 手指紧攥着, 鼻酸眼热。她伸手,抵着他肩膀轻轻地一推, 退开寸许, 抽一下鼻子,想把那种溺在水里一样难受的委屈压下去。
她低声问:“你多久没休息了?”
他身上一股久经风霜的气息, 那种疲累的低气压旁人都能感觉得到。
“……不知道,休息过。”执行任务途中打过盹儿, 每天能小睡几小时。
“你先睡一觉……”
她要起身, 却又被他一把抱紧, 膝盖跪在了他搁在地板上的那条腿上。
“……睡不着,我们聊聊。”
林媚叹声气,“……那你先去洗个澡, 我帮你烧点水喝。”
在外执行任务,肯定没有那么便捷的卫生条件, 她闻到他身上一股汗味,并不讨厌,只是觉得心酸, 心里软成一片。
陆青崖总算被她劝起来。
灯一盏一盏打开,灯火通明的时候,人也仿佛开始回暖。
林媚拆了前两天买回来的一整盒牛奶,倒入奶锅里, 用文火慢慢地煮。流理台上热水壶正在烧水,很快就沸腾。
热好的牛奶倒入玻璃杯,搁在客厅的茶几上。
片刻,陆青崖从浴室出来。
背后的纱布拆了,连日奔波到底影响了伤口的复合,有点渗液。
大伤小伤常有,家里备了一套药品。陆青崖去电视机旁的柜子里找出了碘伏和纱布,到沙发上坐下。
林媚伸手,“我来吧。”
镊子夹着棉球,沾了碘伏,按上去。他背上还有疤痕,深的浅的,好像挂着一背的军功章。
“我抽支烟。”
打火石“嚓”的一声,一蓬青雾慢慢腾起,陆青崖沉沉吸一口,忽问:“恨我吗?”
他感觉到那清凉的棉球贴着不动了,片刻之后,她轻声地说:“恨过。”
伤口处理完,她在沙发上挨着他坐下,把牛奶杯推到他面前,然后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镊子、纱布、药瓶、绷带……
最后,把塑料袋子一扎,停下来。
“陆青崖,我得跟你说实话……”
陆青崖一顿,他咬着烟,隔着腾起的烟雾去看她。
林媚低着头,十指合拢在一起,很慢的去摩挲自己的指甲盖,“……当年选择生下言谨,是因为不得不生……”声音艰涩,吐词缓慢,“当时做检查,医生说卵巢已经出现了病变,能怀上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如果拿掉了,以后我再也……”
当时事情瞒不住。
三月,他俩分手,卢巧春也发现了她怀孕的事。长这样大,卢巧春从来没打过她,在外逢人便夸,说我闺女可懂事省心了,我们一贯都是放养。
那天,卢巧春第一次扇了她一巴掌,收手的时候就哭了,骂她,你怎么能这么作践自己!
林媚被拉着去医院检查,结果却被告知不建议手术。
卢巧春气疯了,逼问林媚陆青崖家里的情况,要去找人理论,但被林爸爸林乐邦拦了下来。
林乐邦说:“理论什么理论,那种不负责的孬种,没资格娶我闺女。”
“那怎么办?就这样……被人白白占了便宜?”
林乐邦看向林媚,“你自己决定,生还是不生?”
卢巧春气极:“生什么生!生了以后她还怎么嫁人!”
“没有生育能力一样不好嫁人,”林乐邦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长叹一声道,“……闺女这辈子就这一个亲生孩子,是要给她送终的。”
他们是过来人,很明白传宗接代对于传统中国人的意义,现在意气用事,等林媚老了,很有可能为这事后悔。长痛短痛,都是痛,可人能禁得住痛,却不一定能禁得住后悔。
最后,他给这件事下了决定,“……生吧,我们帮着养。”
“从小到大,我爸一直宠着我,以我为荣,又给予我充分的自由,他总说,我们虽然不是大富之家,可只要是我想的,他都会尽量满足。”林媚抬头看向陆青崖,声音有一种刻意而为的冷静,“……陆青崖,不是你想的那个理由,我真的没有那样深情,那样有勇气,那时候我才二十一岁,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
刚洗过澡的清爽气息顷刻便罩了过来。
他侧过身,右手臂一把将她抱住,左手把烟在摁在了烟灰缸里,也合拢过来,按在她背上,“……太好了,你还没那么傻。”
林媚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
潮湿的水汽就蹭在他肩上,仿佛他前两天在夜里穿过的那片沾染露水的夜色。
很久之后,她哽咽着,继续说:“……我爸说,生可以生,但我要听他的安排,去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他想办法托关系,让孩子自己当户主,另外开一个户口,对外说这孩子是捡来的。我没答应,我想他已经没爸爸了,怎么能再没有妈妈……那太可怜了……”
陆青崖把她抱得更紧,好像是想要通过此刻的她,去拥抱那时那刻的她。
“在我的坚持之下,最后还是把孩子的户口上在了我名下。因为是非婚生子,交了一大笔社会抚养费……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爸妈那样在乎名誉的人,直到今天,还在受人指指戳戳……”
林媚停下,半晌没再出声,
陆青崖哑声道:“继续说……我做的错事,我都得知道,说完了你再清算。”
这些话,林媚从没对外人说过,更不会对父母提起,尤其这两年言谨上小学,情况已经好转了。
“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怀孕的时候横着心,觉得无非是生孩子,多大的事……可当我从产房出来,看见孩子那么小小的一团,闭眼躺在我身旁的时候,我突然害怕了,我发现自己完全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他的到来……”
这是一条生命,喜怒哀乐,还有未来无限的可能……可那时看起来还那样的脆弱,好像还不如一棵黄豆苗禁得起风雨。
整整半年时间,她情绪低落,易怒,生理也受到心理因素的影响,一直发不出奶水,孩子一生下来就要喝奶粉。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言谨抵抗力差,一岁多的时候常常生病。
“那时候我一听到他哭就夺门而出,同时格外憎恨对他毫无耐心的自己,恶性循环,常常对安抚我的父母恶言相向……你知道吗,孩子都四个月大了,我都没正式给他起名……”
后来一次,她发过火,情绪几近崩溃,整夜没睡,抱膝坐在地上凝视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小小婴儿,绝望地与自己对峙。
天从暗到亮,夜幕被裁开一线,天光撒进来。
床上婴儿动了一下,醒了,扭头望着她,吮着自己的小拳头……
“他没哭,冲着我笑了一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终于被点亮了。”
从那以后,她从产后抑郁的阴霾之中走出来。孩子十个月大的时候,她结束了休学,继续读研,在附近租了一个房子,和卢巧春还有孩子一块儿住在那儿,白天上课,晚上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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