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是年轻的许炳元立刻吩咐手下在附近店铺里买来一大碗酸梅汤,帮小乞儿吞下卡在嗓子里的干干面饼。然后不顾肮脏,拉着眉眼中透着俊秀聪明更兼镇定的小乞儿上了车,带回租界公馆。
问起名字,只答是“小XUAN”。再问身世来历,小乞儿却只是低头不语,死活不肯讲。又问知小乞儿父亲姓陈,母亲姓赵,于是亲自给他起名,叫“陈兆轩”。
“像个世家子弟的名字呢。”许炳元在宣纸上写出这三个字,回头对干净俊秀的小男仆笑道,“你的资质啊,不会比那些世家子弟们差!”
许炳元没有看错。
陈兆轩从此在许公馆长大,虽是许家的小跟班,却也因过人的聪明,学啥成啥。跟着老爷的保镖学了一身的武艺;帮少爷小姐们拎书包在学堂,却也学会了识文断字;个子高些了,陪着老爷在洋人开办的网球场打球,周围尽是洋人洋话,竟也因此“无师自通”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过十五岁之后就替老爷外出办事,没一次不合老爷的心意。
“我要有你这么个亲生儿子,该有多好。”许老爷且赞且叹,后来甚至一度想要送陈兆轩出国留学。
只是陈兆轩不愿在得许家大恩之后,再受如此大恩,坚持留在上海。而二小姐许琳娜,也要陈经常伴在左右,才能经常有笑颜。
如今的许家二小姐,已经十六岁了。因为不会说话,一直随父母在许公馆,甚至不曾上过学堂。前后几家来求亲,许老爷又都不满意,虽然其中不乏门第显赫者。许老爷是着实担心不谙世事的哑巴小女儿嫁到豪门大户人家里会受委屈。
许家二小姐许琳娜十六岁已然出落得花朵儿一般,且能文能画。如果不是因哑疾,求亲的人早已踏破许家门槛——就如当年许家大小姐初长成一般。
只是许家大小姐多年求学在外,二十四岁尚未出阁。上海滩很多中等以上人家都在悄悄谈论许家大小姐许瑛娜是在一心一意等着顾家的大少爷顾维崧;而二十一岁的许家大少爷许戴杰又多次向顾家大小姐顾唯妍求婚却始终被顾大小姐本人婉拒。
年长些的一对儿女婚事已经令许老爷够头疼了。至于年纪尚小的琳儿……
许老爷在水池中睁开眼睛,冲陈笑道:“琳儿这一个月来,画了全家的画像。画上有我这个当爹的,还有她娘,她的哥哥姐姐,以及……你轩儿。总共五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陈兆轩低声道:“二小姐的画,自然是好的。”
许老爷只当他害羞,呵呵笑道:“轩儿你呀,老是混在下人堆中,也真委屈了你这样的人才。我在城东的一个棉纱厂,之前的厂主刚刚抱病养老去了,正缺个好手。我思来想去,这个新厂主,也只有你最合适。不仅厂主,还能入三分之一股。从此你大小也是个主子了。有了身份,再有了进益,做琳儿的……哥哥也是没问题的!”
陈兆轩抬起头,惊道:“这……这如何使得?兆轩何德何能,担当如此大任?”
许老爷道:“我既然说出这话,自然是主意已定。难不成,你想当面驳我不成?”
“不,不敢……”陈兆轩低头道,“只是……兆轩还年轻,资历尚浅,又只是公馆下人,突然担当如此大任只怕……”
“怕什么?”许老爷哼道,“从此以后,我看谁还敢说你是下人?从此以后,我要你陈兆轩,给我在上海滩抬头挺胸,做个有身份的体面人!”
一套新衣帽被捧到陈兆轩面前。
西服衬衫,马甲围巾,呢子大衣,同色礼帽,锃亮的皮鞋,件件都是上等衣料上好手艺,连衣袖间的钮扣,都是镏金。
衣帽最上方,还有一只沉甸甸的黄金怀表,比许老爷佩带的那只,也只小了一圈,再少了几颗金刚钻而已。
许老爷:“做个体面人,先得有套体面行头。许公馆的下人们都穿香云纱,而你……从此就要和他们区别开来。以后把自己打扮成少爷的样子,走出去,所有人都会喊你陈少爷。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任何人胆敢说你是许家公馆的下人!”
许老爷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向来不会更改。
陈兆轩双手接过衣帽,低头道:“老爷的大恩,兆轩铭记在心,没齿不忘!”
第4章 追踪
租界,大医院。
“离开上海,回家去。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三等病房,陆氏醒来后第一句话。然后又是一顿撕心裂肺的咳嗽后,挣扎下病床,拎起床头包袱,直往门外走去。
金萱唉一声,也只得追出去。
一直不言不语的金阿大,把旱烟袋塞后腰带里,也追了出去。
约翰和孙娇茜在旁不好说什么,也跟了出去。
走廊里,陆氏走得过快过急,一头撞上一个衣着极其干净体面的少爷,包袱落地,自己也向下栽倒。
还是体面少爷及时伸手,把陆氏扶起。
追出来的金萱,见状赶紧向人鞠躬,说多谢。
“不客气!”少爷礼貌地点头,微微一欠身当还礼。然后捡起地上青花土布包袱,递到陆氏手里。见陆氏脸色苍白又有些心不在焉,索性把包袱双手递给金萱。
白绸衬衫,暗色格纹马甲,一身崭新挺刮的黑色西服,披着黑色羊毛呢子大衣,戴黑色礼帽,项间白色围巾,怀中还有一块黄金怀表半隐藏在马甲中,金光闪闪。更兼身姿挺拔,气宇轩昂,脸上大片青紫伤痕,却不掩眉目间的英气逼人。
看上去真是个人才出众的富贵少爷,走廊里很多年轻姑娘媳妇包括护士都在回头看他。
此时这位衣冠楚楚的富贵少爷,正目光灼灼,盯着金萱。
金萱微感诧异——她知道自己相貌“不算丑”,但也不至于引得这么一位富贵少爷盯着瞧半天。
如此被人盯着看,多少有些不快。却也不好发作,见娘快步向外走去,金萱从对方手中接过包袱,只道声谢,立刻从对方身边走过,追着娘的背影而去。
金阿大、孙娇茜、约翰陆续从“少爷”身边快步走过。而“少爷”却仍然回头,望着金萱远去的背影。
走在最后的约翰,回头,瞪了“少爷”一眼。
约翰举拳头威胁道:“再盯着人家姑娘看,我让你这张脸……再多一大块青紫!”
“少爷”身后还有几个穿黑色香云纱的高大男子,一望就是富贵人家的气派保镖,见状全都手伸向腰带,摸向腰间的枪/匕首。
“不必!”少爷出手阻止,语气温和,话音间却有不可违逆之势。
平日里虽然一直“称兄道弟”,但多年来许公馆的下人保镖们,一直是以陈兆轩为首。
众保镖果然垂下手。
约翰再回头瞪了他一眼,见金萱一众已然奔得远了,也赶紧追了出去。
焕然一新的陈兆轩站在走廊里不作声,只是暗想“原来是狱中那位讲一口流利英文的聪明姑娘,真巧,又在这里遇到她了。”
只这么一想,倒也没再回头看姑娘的背影。想老爷交待了,要自己在这所医院看完脸上的伤就立刻回公馆。当下抬头,向走廊另一头的楼梯走去——老爷要自己看的大夫,在三楼头等病房区的办公室里。
陈兆轩突然停步,他抬头,看到一群穿黑色绸衫的男子鬼鬼祟祟,交头结耳。
陈侧耳倾听,果然听到只言片语:“这一次,再不能让那个女人跑了!”
一群穿黑色绸衫的男子,望着金萱一众离去的背影,悄悄跟上。
陈兆轩低头,帽沿微微向下倾,任由这一群人从自己身边快步走过。
都是顾永昌的手下,他陈兆轩绝不会认错!
这帮人,看样子是要去找那位“狱中姑娘”的茬儿。
陈兆轩稍一思量,回头对众兄弟们说:“你们等在这里,我去去就回。”也快步奔出了医院的走廊。
医院外的马路上,黄昏。
金萱还在哀求:“娘,先回去看医生,先治病再走好不好?”
陆氏脸色苍白回头道:“你真想让你娘死在上海,现在就可以拖你娘回医院。”
所有人都不作声了。
陆氏叫来一辆黄包车。
陆氏:“去火车站,我们现在就离开上海!金萱,向你的朋友们道个别,不要再麻烦别人来送咱们!”
金萱无法,只有回头悄悄跟孙娇茜说:“我去送送我爹娘。到了火车站,买票上车还要耽搁很久。这段时间,尽量想办法劝娘回医院看病。”
孙娇茜点头:“也好,你去火车站劝劝你娘。明天不上班也使得,我会跟上司说清楚的。”
约翰还在热情的:“我送你们……帮你们扛东西也好。”
“真的不必了!”陆氏说话斩钉截铁,却也毫不留情面。
金萱颇有些难堪,想自己娘平时不是这样子的,怎么今天……顾不上多想,只有向约翰一鞠躬,道:“真是……谢谢您的帮忙了。”
见爹娘都已经坐上了黄包车驶上路,也只得叫上又一辆黄包车,追了上去。
约翰和孙娇茜站在路灯下,站了一小会儿。
约翰:“我……我不放心,我得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