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低头一看,突然一把抱住虎娃,步步退后,极度惊惶下一跤摔倒。
刚刚将她绊倒的,却是个男童,仰天躺着,张大嘴巴,瞪着眼睛,后脑勺下还有大片的血渍,已经暗红甚至发黑。
是个小小的死尸,看上去竟然和虎娃差不多大。
女子抱着儿子,不住地发抖。
虎娃扬起小脸,疑惑地问:“娘,你冷吗,明明天气这么热,却一直发抖;娘,你怎么哭了?”
女子满面泪水,突然又有一群人脚步慌乱地跑过,险些踩在母子身上。她身子向后拼命挪几挪,避开人群践踏,盯着自己的儿子,突然道:“虎娃,倘若……倘若什么时候娘也像这个小弟弟一样……一样睡着了,虎娃叫不醒娘,就不用管娘,自己跑,跟着人群,往租界跑!”
她说着,又手忙脚乱解下身上的包袱,缠在虎娃身上,只是包袱明显有些大,几乎拖到虎娃脚后跟处。
包袱里,几件换洗衣裳,半块肥皂,一大包面饼,一包咸菜和一块腌肉,以及十块银元和一些铜板。加上虎娃身上的小水壶,倘若他自己一个人逃难,也足够逃到租界……再好端端的呆几天。
乱世之中,枪炮不长眼,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莫名其妙做了冤魂?
倘若虎娃有个三长两短,她是决计活不下去;可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一时又找不到姥姥,虎娃小小年纪,还得在这乱世中挣命。
小小虎娃,有这些钱物在身,哪怕一个人了……想必大人们也不会抢一个小孩子的东西。
“记着,有吃有喝,是最要紧的。包里的食物,要慢慢吃,不能贪快。吃完了,包袱里的钱,还能买许多吃喝,但虎娃要乖,不要拿钱买点心糖果,要拿钱买米面这些充饥的,也能慢慢花上好长一段日子。实在没钱了,包里还有衣服和肥皂,也能换钱,或者直接换吃换喝。”女子一一交待,然后整整虎娃的衣裳,抱着虎娃站起,脚步匆匆往前走,边走还边说:“咱们先去找你姥姥,找到你姥姥了,一家人一起去租界……”
一枚炮弹飞来。
女子扑倒在地,将儿子虎娃,扑在身下,紧紧抱在怀里。
轰然在响,炮弹在附近爆炸。
一时间只见血肉横飞,离炮弹最近的一个难民,被炸成“好几块”。
浓烟滚滚,小脚老太余氏,咳嗽着,在人群中艰难行走着,用有些变哑的嗓音,喊着:“蓝花,虎娃!”
女儿和外孙在人群中挤散了。她被人群“裹”出老远,又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往回返。烟雾中已经不辩方向,遍地都是逃难人群丢下的物什,她迈着小脚,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期间听到炮弹爆炸,吓得蹲在地上捂着耳,半晌,才又战战兢兢站起来,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之前的深一脚浅一脚,踩的是各种物什;炮弹爆炸后的深一脚浅一脚,踩的尽是人——有死人也有活人,活着的人倒在地上,基本也半死了,到处都在半死不活喊“救命——”
“蓝花,虎娃!”余氏的小脚踩过很多或死或伤的人,声音都明显变调了。
“姥姥,姥姥——”男童大哭的声音。
“虎娃,虎娃——”余氏小脚都变利索了,跌跌撞撞往前跑。
余氏一路扭着小脚跑到虎娃面前,见虎娃身上拖着明显大的包袱,哭得嘴巴大张,露出几个牙洞。
“虎娃,你娘呢!”余氏抱着虎娃就急问。
虎娃大哭着说:“炮弹来了,娘倒在我身上,把虎娃藏在怀里。然后炮弹炸了,娘……虎娃好不容易从娘怀里钻出来,想叫醒娘,却怎么也叫不醒!”
虎娃大哭着指着脚下。
余氏扑倒在地,抱起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女儿,一试探——没了呼吸。
余氏的嘴巴一张,哭都没哭出来,就晕了过去。
虎娃跪倒在地,身上拖着那个大包袱,喊着:“娘——姥姥——”两个亲人,却没有一个回应。
遍地哭喊声。不断有难民从虎娃身边跑过。
人人都在逃命,全都往租界逃。尚且自顾不暇,谁又能顾得上一个刚刚失去了亲人的小小男童?
城外战火。城内,很多中国人,尤其是学生们,到处都在打砸日货。
顾维崧开着汽车,载着父亲,在“遍地乱民”中缓慢前行。
前方突然燃起火光,顾维崧停下汽车。
顾永昌看着前方腾起的大火,以及大火旁边挂着日文招牌的店铺,道:“那边,好像是个日本店。”
“是日本人开的布店,一群学生,从店里抱出很多布匹,说是日本布,全堆在街上,点火烧着了。”顾维崧察看前方情形,回答道。
浓烟滚滚,也不知多少日本布,点燃了,竟然将大半条街都堵了。
顾永昌看着前方愈来愈烈的火光,眉头紧皱,半晌,道:“绕道!”
顾家纱厂,几个月前,刚进了一批“物美价廉”的日本布。原本也是“正常售卖”,自芦沟桥事变起,“心有顾忌”的顾永昌就令手下将这批日本布全部从货架上清理,搁入仓库。
到如今,中日在上海城外城郊开战。城内到处都是“抵制日货”。这批日本布,得封存起来,绝不能被那些“爱国人士”知道。
顾维崧得知了父亲心中的顾虑,索性建议:“不如将这批日本布销毁!”
“没这个必要!”顾永昌当即否定,“这批日本布,暂寄仓库。隔段时间,等这个风潮过了,总能用得上!”
战乱开始,意味着过不了多久,哪怕是国际大都市上海,都会陷入物资匮乏的境地。尤其是这些吃穿用等生活必需品,过不了多久,必然成“身价倍涨”的紧俏货。
土行的一批货物,仍然在城外,不知什么时候能运回城内。倘若取不回……顾永昌简直不敢想像后果。
更何况,如今战乱中,交通“艰难”,顾家的纱厂和上海大多数纱厂一样,面临着运原料进城难的大问题。
这个时候,任何在手中的“货物”,都变得珍贵无比。
成守坚不在身边。顾永昌只有暗中再三嘱咐长子:“关于这批日本布匹的事,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陈兆轩探听得顾氏纱厂的仓库,夜半时分,几十只木箱被偷偷运入内,料定其中必有蹊跷。又查清看守仓库的,是顾氏纱厂抽调出的多名精壮工人,平时皆好酒好赌,但负责看守仓库之期,得老板之令“严禁酒赌女色!”
仓库里藏着的到底是什么物事?
陈兆轩一开始怀疑是枪支弹药……当然只是猜测。这算是顾家一个秘密,他想他总得设法查清。
两天后,陈兆轩寻了套有明显补丁且久未洗发臭的布衣裤,穿上身,然后装了个假肉鼻和一副胡子,再涂上些煤灰,化装成一个“其貌不扬”的酒鬼,一身的酒气,走起路来故意让兜里的八块银元挤在一起咣咣地响,手里拎着一只烧鸡和两瓶黄酒,唱着跑调的小曲,东倒西歪地从仓库大门前走过。
他的醉汉模样,很快引得大门外几名“无所事事”的工人注目,一番嬉笑后,被嘲笑了的陈兆轩踉跄走上前,将一枚骰子拍在桌子上,扬言“有本事赌桌上见大爷!”“只要大爷我亲自出手,准保将桌上几人输得没裤子回家见老婆”!
几名工人就要撸袖子揍人,陈兆轩喝口黄酒,将兜中八块银元全掏出来,重重地砸在了桌上。
醉汉挑衅的言语,加上八块明晃晃的银元,很快让几名工人改变了主意,没人再提顾老板禁赌的命令,就在仓库大门外,开始了这场和陌生外人的赌局。
不多时,醉汉将八块银元输了个精光,且看上去已经输红了眼,索性将手中吃了一半的烧鸡和一瓶半的黄酒也砸桌了,转眼也全都输得干干净净。
醉汉拎起酒瓶就要砸人,很快被制服,一群工人笑骂着将他赶跑。然后回到桌前,数着银元大家一分,又注意到两瓶黄酒。
烧鸡吃了一半,有人嫌脏,不去碰。但两瓶黄酒……一瓶只剩个底,另一瓶却是满满的。打开瓶盖,酒香扑鼻。有人惊道“竟然是好花雕!”。
想着几个人分一瓶花雕,也不会出什么大碍。银元在手,加上酒肉,很快众人将一瓶好酒分喝了个精光,转眼东倒西歪,全都倒在地上。
一瓶花雕酒,掺有少许迷药。加上同样抹了迷药的烧鸡。仓库大门前,再无清醒人。
陈兆轩从暗中走出,亲自潜入仓库,找到夜半时分偷运进的几十口箱子,打开来,却见皆是布匹。
竟然不是枪弹,他颇有些失望,眉头紧皱,站在木箱旁,再仔细查看箱内布匹……眉头舒展:原来这些细布,都是日本布!
顾家的仓库,藏有大量日本布匹的消息,很快传出。在顾氏父子得到消息之前,已经有一大群学生和许多“主要看热闹”的民众,聚集在仓库大门外。
几个工人,哪里是上百名“群情激愤”的学生的对手?
仓库大门被强行砸开,学生们蜂拥而入,很快找到那几十口帆布遮掩的木箱,打开来,果见是日本布匹。
“国难当头,日寇入侵。竟然有人在私藏大批的日本布,分明是要勾结日本人,发国难财。这种行为,该不该?”为首的一名男学生跳到木箱中冲同学们高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