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浦曾在戏园子看中一个花旦,赞她的扮相‘国色天香’,一开始也是许下重金要为她赎身,说是纳为侍妾。花旦却说她已经有未婚夫,是个大学生,只等未婚夫大学一毕业两人就完婚。三浦当时也赞女子重情重义,可没过多久,那个出身寒门的大学生未婚夫,晚上走夜路被人打了个半死,险些毁相。大学生躺在医院里,险些遭人黑手。花旦哭了两天后,跑到三浦那边做了侍妾。可没过多久,又逃跑,想和大学生私奔。结果还是被抓回到三浦那里。又过了一段时间,听说三浦将她赏给手下一群日本军士,后来花旦的尸身被人发现在河水中,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再后来……那个大学生去行刺三浦,结果没成,自己也从此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很多人都说这对有情男女,到地下做了苦命的鸳鸯。”
顾永昌听完这两个典故,半天,才道:“倒也是个狠角色。不过只要他有真正嗜好之物,就好。”
真美人,太难得。但要是古人真迹的仕女图,只要有路子,肯花钱,总能找到一幅能拿得出手的。
顾永昌在上海城内多番打听,几经辗转,终于出重金,购得一件宝物,再托人介绍,携宝登门拜访三浦。
日本领事的寓所。
顾永昌将所携宝物,亲自在主人面前打开。
画卷只打开一半,三浦就脱口而出:“是仇英!”
顾永昌烦人情且花重金得到的一幅仕女图,正是仇英真迹。
三浦伸出一双手,停在半空中,未触及画幅又收回,转身,慢慢坐到椅上。
顾永昌将画卷全部打开,笑道:“这幅画,不合三浦先生的心意?”
“哪里哪里,顾老板实在言重了。”三浦敏夫摆手,笑道:“仇英真迹,世所难得,乃人间至宝。三浦敏夫何德何能,不过和顾老板初次相识,又如何敢受如此重礼?今日能亲眼目睹仇英真迹,已是难得。三浦如今得饱眼福,如此人间至宝,还望顾老板收回,代世人保管,保管其周全,用贵国人的话说,亦是功德一件!”
顾永昌将画卷慢慢卷回,小心放入木匣中,捧着木匣,又笑道:“三浦先生谈吐不俗,难得的,还是一口上海口音。三浦先生,想是从小在上海居住吗?”
“非也非也。”三浦又摆手,道,“我也是最近几年才来的上海。我这一口上海口音,以及从小读的贵国诗书,和对贵国仕女图的倾慕,皆拜我那美丽多才的继母所赐。”
“哦,三浦先生的继母,应该是位中国女子了,想必是位大家闺秀。”顾永昌猜测道。
“顾老板猜得没错。我的继母,是位清朝大臣的女儿,嫁给我父亲之前,一直在上海居住。我的母亲去世得早。从我八岁起,继母进门,我才感受到母爱的光辉。继母不仅美丽温婉,更兼知书达礼,且擅绘丹青,尤其是仕女图。我的父亲常常说他是受上天的恩泽,才有幸娶到这么一位才貌双全的中华佳人。也是受继母的影响,我对贵国文化,从小充满热忱。对贵国,也是感情甚深。来上海,一直希望为中日共荣进一点绵薄力量。”
顾永昌听着窗外隐隐的枪炮声,面对这位谈吐文雅又始终面不改色的日本领事,暗想此番前来算是求人,真不必就政治上的问题和对方争论了。
“能有如此热爱中华文化的三浦先生做领事,实在是中日两国的幸事。”顾永昌面不改色奉承对方,又站起来,道,“如今冒昧打扰,但见识到三浦先生的风采,亦是顾某人的幸事。时候不早了,三浦先生身份尊崇,必定要事缠身。顾某人这就告辞。所携画卷,乃是顾某人偶然购得,其实原本不知价值之珍。后来得知真迹珍宝,又听闻三浦先生爱仕女丹青,所以特地送来。只想着如此珍宝,在不识丹青好坏的顾某人手里,也是可惜了。不如送给三浦先生,也算物归所居。”
他将装有仇英真迹的木匣,捧到三浦面前,说声“告辞!”转身就往门外走。
三浦敏夫站起,道一声:“且慢——”
顾永昌立刻止住脚步,回头,笑道:“三浦先生,可有吩咐?”
三浦敏夫将木匣小心翼翼捧来,捧到顾永昌面前,摇头道:“顾老板,其实我早知你来意,只是你我一直不曾说破。我现在就可以向您说明,即使收下如此珍物,三浦敏夫凭一已之力,也没法为顾老板要回那批土,还望顾老板将珍宝带回。”
顾永昌并不接回木匣,突然一鞠躬,道:“城外那批货,还望三浦先生指点迷津。”
三浦敏夫捧木匣闪身一边,并不接受对方行礼,只开口道:“你送如此珍宝,得好处的,只是三浦一人。但这件事,倘若皇军有意将那批货,当作原料,重制吗啡等药品,三浦一人,加上一位顾老板,亦无可奈何。顾老板找三浦,还不如直接找皇军。如今非常时期,这批货,只怕用银钱是买不回的。就算能买得回,银钱数量之巨,足够顾老板身为商人,得不偿失。除非……”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
顾永昌已经直起腰,又重新鞠躬,道:“望三浦先生指点迷津。”
三浦敏夫干脆直言:“如今城外的皇军,枪械方面的装备,还明显不够充足。皇军那边纵有足够的军费,却苦于无货可购。倘若顾老板能够为皇军争取到一千条德国制好枪械——当然不是免费赠送,皇军自当按合理价格购买。皇军从此感顾老板恩情,自然将那批货,再完好送回。这样顾老板既能赚一笔又能收回货,岂不是两全其美!”
室内,陷入死寂。
半晌,顾永昌终于笑道:“三浦先生真是说笑了。想顾某人区区一介商人,对枪械军火一无所知,又如何能有这样的能耐?”
“顾老板方才不是要求三浦指路,三浦已经指了明路,顾老板如此言语,当真为难三浦了。也罢,三浦区区一介领事,对于城外皇军所得那批土,也着实无能耐为顾老板争回。这件事,恕三浦无法帮忙,还望顾老板收回宝物。”
三浦将木匣重新捧给顾永昌,再高声冲门外道:“送客!”
两名清俊的男仆步入会客室,冲顾永昌鞠躬道:“顾老板,请了!”
已经是分明逐客了。
顾永昌捧着木匣,又低头道:“不是顾某人不想担当如此大责,实在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还望三浦先生再指点一二。”
三浦敏夫叹口气,道:“也罢,顾老板诚意如此,我就再多说几句。一千条德国制枪械,其实说难也不难。据我所知,顾老板和周德征周大帅有些交情。周大帅手中,不是有好几千条德国制枪械吗?顾老板从周大帅手中争取得一千条,只要跟三浦说一声,三浦自当从皇军那里为顾老板争取到合理的购价。然后呢,这大笔购买价,顾老板可从中取一二成自留,将□□成交给周大帅,周大帅亦会赞顾老板做得好生意;皇军亦将那批货完整无损地送回顾老板手时。岂不双方都是大大的美事?”
三浦说到后面,已经是面带微笑,笑容文雅。见顾永昌还是低头不语,又补充说明:“倘若顾老板真能帮得了皇军这般大忙,三浦保证,三浦本人,定将此事,守口如瓶!”
顾公馆。
顾维崧在土行整理了帐簿后,赶回家,在下人们的指引下,敲书房门,听到里面没动静,门又虚掩,轻轻推开门,只见门内烟雾缭绕,香烟的浓香中不失辛辣刺鼻,他轻咳了一声,伸手掩鼻,在烟雾中辨认出父亲坐在书桌前的轮廓,当下走过去,从坐在椅中的父亲身边绕过,拉开墨蓝色的窗帘,再打开窗。
午后的阳光登时照亮了大半的书房,手里挟着半支香烟的顾永昌在刺目的阳光中眯了下眼。
桌上瓷盘中,堆了半盘的烟头。
瓷盘旁边,一个茶碗,却只有半碗白水。
顾维崧拿过茶碗,低声道:“我去为父亲沏一碗龙井。”
他拿着茶碗就要往外走,顾永昌突然道:“不必。崧儿,你坐。”
他指着身边另一把座椅。
顾维崧只有拉椅子坐下,坐在父亲身边。
顾永昌挟着香烟,道:“土行的帐,怎么样了?”
顾维崧低声道:“茂昌土行,和两家纱厂一样,如今……只余十之一二。”
顾永昌什么也没说,只是吸了一大口烟,脸上亦无任何表情。
顾维崧又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拿回城外那批土,还是可以恢复元气的。”
顾维崧此时,还不知三浦敏夫的那番“指点”。
顾永昌没有再吸烟,手里挟着小半支烟,烟头已经渐渐向手上烧去。仰头看着天花板,半晌,才开口道:“我像崧儿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娶了你娘。那时候,不知多少人羡慕我,说我有家底,还能抱得美人归。他们中大多数都不晓得,我也曾经,到处遭人白眼!”
顾维崧抬头看父亲一眼,不说话。
顾永昌回头,冲长子笑道:“你只知道你父亲十五岁的时候,家道中落。后来自己跑到上海,又拼出一番事业。只怕你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不晓得‘家道中落’这四个字,究竟是怎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