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灰头土脸、惊恐交加的脸,她在人群中不断被推搡,根本找不到姆妈。星意一下子就慌了,她担心姆妈,毕竟上了年纪,又裹着小脚,万一被人推一下摔倒在地上,轻则受伤,重则……
她不敢想下去了,只好在周围徒劳地寻找。巨大的爆炸声之后,断续地还有枪声,黑衣的军警们似乎和另一群人起了冲突,双方隔着被掀翻的火车开火,流弹亦让不少人受伤倒地。星意越来越慌,却不敢离开这里,经过火车站一个巨大廊柱的时候,远处有砰砰两声枪响,跟着有人伸手将她一拉,拖着她躲到了柱子后边。
风声擦过,有些火辣辣的疼,子弹就擦着
她的耳朵飞过,射到前边的铁柱上,火光四射。
星意是真的吓傻了。
如果不是有人拉了自己一把,那枪子儿就正好崩在脑袋上,从医学的角度讲,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性。她伸手摸摸右耳,黏糊糊的一片,一掌心都是血。她一颗心怦怦在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救了自己的人,顿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青羽?
他又受伤了,额角破了,伤口不算大,满脸都是灰,不知道是不是爆炸的时候沾上的。
她顾不上别的,踮起脚尖,伸手按在他的鬓角上,又随手解下了自己的围巾,低声说:“你按着我刚才按的位置。”
他十分顺从地伸手按住鬓角,又为了配合她的身高,矮下了身子。星意身边没有别的东西,只好拿围巾帮他简易包扎了下,好在这次伤口不大,只要他按住颞浅动脉再加上包扎,应该很快能止血。
星意包扎完,又开始四顾找黄妈。微微一转身,他就看到她耳朵流血了。呼吸微微滞了滞,他问:“耳朵受伤了?”
星意随意地摸了摸:“没事,皮外伤,一会儿就好了。”
叶楷正:“……让我看看。”
他到底还是拉她过来,仔细看了看,真没什么事。星意却越过他的肩,看到不远处有个妇人的背影有点眼熟,她正要奔过去,却被他拉住了:“不要过去!那边太危险。”
他的力气太大,像是铁箍一样,她压根儿就挣脱
不了,只好怒目他:“那是我姆妈!我要去找她!”话音未落,前头那个妇人便摔了一跤,看清了侧脸,并不是黄妈。
他们两人倚靠着廊柱,这是一个极好的隐蔽所在,周围乱成了一团,而赵青羽就这样看着她,薄唇微抿,表情变得冷硬:“你找不到她的,只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星意怔了怔,回头望向她们走散的地方。她从来不是一个固执的胡搅蛮缠的人,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一颗心就沉下来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你们在那里走散的?”
星意点点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这样的兵荒马乱中,竟然令她觉得安稳了些。
“那里离出口已经很近了。”他继续说,“老人家脚力不好,很可能不会折进来,就被人群拥着出去了。这个时候,很有可能在火车站外边找你。”
“但愿吧。”星意喃喃地说,这里的确不能久留,她必须跟他一起出去了。
出乎意料地,她竟然能被自己说服,是个讲道理的好姑娘,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丧失判断能力,叶楷正唇角轻轻勾了勾,拉住她的手,混迹在人流中,往另一个出口跑去。
火车站外边也是一片乱糟糟的,不只是军警,连军队都在不断地增援前来。星意忽然间意识到,这场动乱,或许是和列车上那个神秘的大人物有关。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她眼下只关心姆妈
出来了没有。
叶楷正陪着她在火车站外边前前后后找了两圈,天都已经黑下来,军队直接在火车站边上拉出了人墙,一具具地往外抬尸体,并驱赶周围民众。他停下脚步,问:“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直到这个时候,星意才有些憋不住,想要哭出来。姆妈是为了自己才去的颍城,她一个老实的妇人,原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小县城里度过余生的。现在出了事,她要怎么向姆妈老实本分的一家人交代?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17岁的姑娘,从没负担过这样沉重的事,面对生死的时候,立刻便慌乱起来。
叶楷正从没安慰过姑娘,他这小半生不是颠沛流离,就是戎马倥偬,哪里去学和女人相处?!冬日的夜风很有些冷,他看见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有心要把围巾拿下来给她围上,可是转念一想,已经沾了血,只怕她也不喜欢,便只好有些笨拙地扶住她的肩膀说:“先回家吧,不早了。”
此时颍军参谋部,顾岩均接到电话,愣怔了一秒,摔了话筒,破口大骂:“他妈的徐伯雷这个王八蛋,有没有脑子!这时候炸了叶楷正怎么跟日本人交代!”
他在办公室,穿着衬衣和军裤,背着手来回踱步,一旁的侍从官和秘书大气都不敢出。
“赶紧派最近的驻军封锁!叶楷正不论死活,都给我带回来!”顾岩均的呼吸越来越重,“还有,就
算把那个地方掀翻了,也要把凶手找到!”
秘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去了,顾岩均只觉得额角一跳一跳的,一团火闷在胸口,这件事发展到现在,已经渐渐超出他的控制。叶楷正没有坐以待毙,他暗中和日矢上联系,又悄然北上找救兵,这些他都知道。让他离开颍城,是为了中途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扣下。只要人在自己手里,那么至少在名义上,徐伯雷得听自己的。谁知道徐伯雷这个大老粗直接在下桥火车站把人给炸了!
“叶楷正离开颍城的事,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他伸手解开第一颗扣子,有些烦躁,“去查!”
“参谋长,咱们能在叶楷正身边埋人,徐伯雷也可以。这件事,恐怕徐伯雷是直接从叶楷正身边得知的,他一慌,就动手了。”侍从官大着胆子回答,“叶楷正到底也是夫人的弟弟,要不要让人往家里送个信?”
“说一声吧,让她有个心理准备。”顾岩均忧心忡忡,到底还是觉得局势不明,不能这样坐等消息,“我要去下桥。”
话音未落,门口有个女声说:“我也一起去。”
顾岩均闻声抬头,叶文雨走进来,想来也是刚得知消息,微微蹙着眉说:“叶楷正是死是活,我也要去认一认。”
她是叶家的大小姐,七年前给她择婿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最后选中了当年颍城军校的高才生顾岩均。顾家不过是寻常
做小生意的,这场婚事也谈不上门当户对,可是顾岩均有野心,也有才干,叶文雨也不是娇惯的小姐,两人一直相敬如宾。
顾岩均在颍军中地位越来越高,渐渐少不了别人的投怀送抱和逢场作戏。可哪怕外边的女人再美艳再温柔,他从来都不会往家里领。而这些事,叶文雨多少是知道的,可她也从来不提,两人生了一双儿女,在外人眼中,还是恩爱的夫妻。
顾岩均的印象里,妻子是最重视仪容的,似乎都没让自己见过不化妆的样子。可她这么晚赶到参谋部,素着一张脸,他心底微微一动:“要不你还是留在这里等消息吧?”
叶文雨无声地笑了笑:“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看。”
她是二太太生的,生母难产死了,就由大太太抚养。父亲是疼爱这个女儿的,可惜,叶家后宅上下四位太太,钩心斗角,身在其中,就不可能避得开。叶家大小姐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和顾岩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东西,你不去抢,就永远不会是你的。
两人并肩走到参谋部外,天气有些冷,顾岩均将自己的呢大衣脱下,披在妻子肩头。车子已经等着了,亮着前灯,慢慢驶过来。
侍从站在不远的地方,他压低声音,看着车子:“文雨,如果你弟弟,我是说叶楷正……死了。你会怪我吗?”
他的妻子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侧脸十分漂亮,却又
异样冷酷:“你还有工夫想这个吗?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徐伯雷比较重要。”
整个小小的下桥已经风声鹤唳,街面的小店早已经关门,荷枪实弹的军队正源源不断地开赴过来。他们两人又受伤又狼狈地往回走,和军队擦肩而过,也没人朝他们多看一眼。星意还在小声地抽泣,边走边哭,冷风被吸进来,又忍不住咳嗽。
叶楷正有些无奈,额角也在隐隐发痛,可他是真的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默不作声地走在她身边。
廖家在下桥是临河的一个大宅,高门大户的,这会儿门大开着,星意走到门口,就看到家中的小丫头探头探脑地尖叫一声:“小姐回来啦!”
一家子都被惊动了,第一个冲出来的人竟然是黄妈。
她裹了小脚,走路都不稳当,可这会儿比谁都跑得快,一把就抓住了星意,上下打量说:“小姐,你没事吧?”
星意明明是高兴的,可眼泪就是忍不住往下淌:“姆妈,我以为你出事了,一直在车站里找。”
原来黄妈和星意失散后,被人群拥着出了站,恰好遇到了来接站的廖家人。她不肯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回去找,哪里还进得去,最终还是被拉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