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很亮,风又有些凉,叶楷正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二次对自己说这句话。
多有趣。
一个女孩子,对自己说:“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他的眉眼生得冷峻,笑起来的时候却又带着温柔:“该我说抱歉,今晚差点连累你们。”
“没什么啦。爷爷刚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踌躇了一下,决定不再复述一遍原话,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晚安。”
他便笑笑说:“晚安。”
等到星意离开,叶楷正轻轻敲了敲门。
老爷子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进来吧。”
老爷子在看书,抬头看他一眼:“年纪大了,老是忘事。刚才还想提醒一句,今晚别急着走,万一他们杀个回马枪,很容易被追上。”
他反手掩上门,望向廖家老爷子的时候,目光坚毅,远不像一个才26岁的年轻人:“多谢老爷子从中遮掩。只是廖小姐她……”
老爷子站起来,摘下眼镜,一字一句:“督军,今晚的说辞是权宜之计。我廖家可不是趋炎附势的门第,星意定亲的事,你不需放在心上。”
老爷子天生是硬骨头,今晚的说法虽然是迫不得已,却也不愿让人说是巴结权贵,这句话说得又冷又硬,倒令叶楷正愣怔了
一下,他才淡淡地说:“老爷子,以我此刻朝不保夕的处境,即便心悦廖小姐,也绝不敢向您求娶。”
这话说得颇值得玩味,老爷子沉默了片刻,笑道:“军座,若是有一日,你达成所愿,也勿忘对老头子的承诺。”
叶楷正身姿挺拔,亦是缓缓道:“家国之诺,绝不敢忘。”他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老爷子,廖小姐她……你不会给她定亲吧?”
老爷子目光何等毒辣,听这一句话,立时便道:“廖家小门小户,只怕星意与你并不相配。”
叶楷正也不急,只勾了勾唇角:“青羽小时常经过廖家,也觉得大门大户,难以企及。”
老爷子便只好说得更明白:“廖家门户虽小,规矩却多。我廖家的姑娘嫁人,便绝不允许夫家纳妾,免得受了委屈。”
他眉头都未皱,坦然接话:“可以立字为凭。”
老爷子噎了噎。
“老爷子也不必担忧,我清楚自己的身份,现下动荡不安,是无论如何不会牵连到廖小姐。”叶楷正正色说,“总得有一日,能令她觉得安稳喜乐,才会告知心意。”
他既然坦荡荡这样说了,老爷子也不好驳斥,慢悠悠地说了句:“那便看缘分吧。”
下桥县全县戒严。
顾岩均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车子直接停在了火车站的外边,叶文雨下车,肩上虽然裹着黑裘披肩,却依然被寒气激得抖了抖。
侍从官比他们略早到
一些,犹豫了一下,提醒说:“督军的身体有些不像样子了,夫人是不是别看了?”
叶文雨静静站在丈夫身侧,身姿绰约,半张素净的脸埋在了裘绒中,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异样冷酷:“马上带我去看。”
不大的候车厅临时被辟为指挥所,一具尸体被放在木质长椅上,上边盖着白布。
军医陪在顾岩均和叶文雨身旁,小心揭开了白布。
脸被炸得面目全非,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
一只眼窝只剩窟窿,眼珠子都不见了,可见当时如何血肉模糊,到了现在,仿佛厚厚一层血痂覆在脸上,如同面具一般。叶文雨第一眼看过去,便要呕吐出来。顾岩均轻扶着她的腰,低声安慰:“别看了。”
她强忍着泛上来的酸水,依然没有走开,低声说:“他右脚脚踝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是那年他负责父亲安全时遇到一次爆炸留下的。你看一看。”
军医闻言掀开白布的后半截,又拿剪子剪下了小半截裤腿,检查了半晌,指着一道伤痕问:“夫人看看,是不是这个?”
叶文雨看了一眼,尸体的小腿也被灼伤了,但是那道褐色的疤痕依旧十分明显。
“是他。”她喃喃地说,“是他。”
确认了叶楷正的死亡,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叶文雨觉得心底的感觉略有些复杂。她自然是松了口气的,这个突然冒出来、顺理成章接管了叶家一切的“弟弟”,终于还
是在统帅的位置上坐不过半年,死了。
尽管这个死亡在计划以外,可不管怎么说,她和她的丈夫少了一个威胁者。
她重新看了一眼那具烧焦的尸体,便挪开了目光,却摘下了手上的小羊皮手套,亲自将那块白布遮上了。是的,她的弟弟,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如果从一开始就能听话,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叶楷正的亲信呢?”顾岩均面色凝重。
“有几具尸体还难以辨认身份,当时列车停站已经有五分钟,估计也有一些下车的,就躲过一劫了。”
“尽快确认身份。”顾岩均冷声说,“能找回几个就找回几个。日后军中追究起来,我需要他们出来指证徐伯雷。”
“已经让人将下桥封锁起来搜索。”侍从回答,“还有,这件事是暂不公布,还是……”
顾岩均皱了皱眉:“叶楷正的死讯绝不能传出去。就说受伤正在抢救。”他和妻子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叶楷正还在,他们和徐伯雷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可是他死了,两人的矛盾再也掩盖不住,迫在眉睫——他还需要布置,必须要争取一段时间来缓冲。
整个下桥风声鹤唳,人人都知道昨日在火车站出了大事,但是到底是什么事,却又没人说得清。各种小道消息也都传开了。有说日本政府高级顾问被刺,也有说是颍军内部冲突,顾参谋长与徐伯雷将军已经势同水火。众说纷
纭中,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实是,军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拥入这个小县城,说明事情远没有解决。
星意一晚上都没睡好,原本是疲累至极的一晚,天还没亮,便已经醒了。她知道还太早,邻居后院那只准时打鸣的公鸡还没开嗓呢,又躺了一会儿。可是脑中不断闪现昨晚的噩梦——巨大的爆炸声,流弹四飞,残缺的肢体……她猛地坐了起来,还是决定起床。
院子里有淡淡的豆子香味,是厨房在磨豆浆,老爷子每天早上起来必要喝一大碗,这个习惯几十年都雷打不动。星意想要去厨房看看,意外发现院子里还有人。
叶楷正。
又是一个睡不着的。
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呼一口气出来都是淡淡的白雾,星意跺跺脚,走到他身边:“你也睡不着吗?”
晦暗的光线中,年轻男人的眉眼轮廓显得异样地深刻,他微微摇头说:“习惯了,到这个点就醒过来。”
星意笑了:“你这习惯怎么和我爷爷一样?”她顺手掏出了一枚精巧的怀表,看了一眼说,“才5点都不到呢。”盘上有了点污渍,她小心地呵口气,拿袖子擦了擦,这才放回口袋。
看得出她十分珍视的样子,叶楷正说:“很喜欢这块表?”
“是啊。大哥从国外托人给我捎回来的。”星意的手还放在口袋里,轻轻摩挲了下表面,又强调说,“当然喜欢啦。”
叶楷正“哦”了一声,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就沉默下来。
“小姐,你和姑爷都醒了吗?”管事跑过来招呼两人,“老爷子说了,让你们赶紧去吃早饭,今天还要祭祖呢。”
“姑爷”这个称呼令星意有些尴尬,她只好尽量不看叶楷正:“今天就祭祖吗?不是冬至吗?”
“老爷子说提前了。”
两人跟着管事进了屋里,早饭已经摆置好了。老爷子坐得端端正正:“先吃饭。”
三个人默默吃着早饭,谁都没开口,外边的天色渐渐亮起来,光影晃动,是冬日里的晴天。
老爷子放下了筷子:“今天祭祖,祭完你们俩就走。”
他说话言简意赅,又权威深重,叶楷正同星意都是一怔。
“爷爷,后天才冬至啊……”
“时长则生变,青羽不能在这里久留。”老爷子沉吟说,“但他也不能一个人走,会更加引起怀疑。就说你们要回颍城准备留洋的考试。下午我让人送你们出去。”
“祭祖的话……族人不是都要到吗?”星意结结巴巴地说,“来得及准备吗?”
“事急从权。”老爷子一锤定音,“人少一些没关系。你们吃完就准备一下,一会儿去祠堂。”
祭祖算是件大事,廖家在下桥又是大户,往年会引得许多人来看热闹。今年却不一样,街上冷冷清清的,而廖家祠堂在下桥西口,坐马车过去约莫20分钟。这一次没有大张旗鼓,三辆马车载了人便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祠堂专门有人打扫看守,这会儿已经把门打开了,老爷子当先下车,和族中几位老人打了招呼,又伸手招呼叶楷正上前。
叶楷正执小辈礼,一一向几位叔伯打招呼。
星意定亲的事大家都觉得有些突然,但是因为素来晓得廖老爷子开明,倒也不意外。
“青羽,你和星意只是定亲,一会儿在外边等着就是了。”老爷子说得意味深长。